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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历史记录片《三门读海》之二:故国旗幡海上来

上传时间:2010-10-12  浏览量:5428

仙岩洞,曾经是来到三门湾求仙问道者建立的一座道观。
 
海角天涯。从仙岩洞再往前,就是海。
 
“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以海为生的越人已然消逝。和所有的沿海之地一样,海边的三门,在天下争霸者的眼中,是最为边缘的王土。
 
称王者所要的王土,只是陆上的江山。
 
每一次王朝更迭,都是陆上江山的易主。
 
那些失去了江山的王朝,最终走向了哪里?
 
出片名
 
故国旗幡海上来
 
——三门读海之二
 
浮门江——三门湾海域的一条江。
 
浮门村——三门健跳镇的一座渔村。
 
公元557年,浮门江迎来了一艘龙舟。
 
一个失去了江山的王朝,在这里仓惶上岸。
 
他们是南朝陈霸先之后,陈宣帝次子南宫王的后裔。
 
浮门村迎来的,或许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支逃亡海上的王朝。
 
当年的陈霸先没有想到,他从梁都建康一个看守油库的小吏,到成为坐拥天下江山的陈朝开国皇帝,仅仅三十三年,他的王子王孙们会被追逐着只能在海上漂浮,最后只有这个海边的浮门村,才能供他的后人落足。
 
浮门暂泊岂长居——一位叫做陈大门的后人,在这个海边的渔村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初来乍到的王族后裔,对于刚刚失去的江山依然心存幻想。
 
浮门村背倚着的这座小山,被他们命名为“蟠龙山”。
 
在蟠龙山的周围,依稀还可以找到残存的石墙、石砖。当年的陈霸先后人,在这里建起了陈皇家庙,供奉起陈景、陈武、陈文三帝遗像。
 
即便是陈皇的家庙,亦已被岁月淹没,后人立起了这块石碑,表明它曾经的存在。
 
石碑上所写的古安住寺,在韩愈为浮门《陈氏宗谱》所作的序中也有记载:(陈氏)为杨坚所灭,避灾浮海至浙台浮门。厥族之衍,建安住寺。
 
这些陈霸先的后人,在三门湾的潮涨潮落中,并没有等来陈朝的光复。
 
五十余年之后,当灭陈的隋朝又被唐朝所取代时,在江山的又一次易主中,曾经“浮门暂泊岂长居”的陈氏后人,将陈皇家庙悄然改作了安住寺,意谓佛已安住,人亦扎根。
 
陈氏后人(同期声)
 
这里原来是家庙,后来改为寺庙。和尚有三百多。我小的时候,大殿还在,原来还有一个姓陈的老和尚在。文化革命时都被拆了。原来这里放的都是牌位。
 
今天,陈霸先的后裔们正在重修文革中被毁的安住寺。曾经的陈皇家庙,在浮门江一千五百年的涛走浪飞中,已然淡出记忆。
 
 
 
当落寞的陈朝王族后裔,在浮门村以另一种形式的信仰,安妥了族人的灵魂时,围绕着成王败寇的追逐和被追逐,三门湾的这道浮门江,迎来了又一个逃亡的王朝。
 
伫立船头的,正是刚从“靖康之变”中回过神来,在应天府登基不久的宋高宗赵构。
 
又一次挥戈南下的金兵,将这个王朝赶向了大海。选择海上的逃亡,或许是这个王朝唯一安全的选择。
 
被一支支船队负载着的大宋王朝,开始颠簸于浙东近海,称为行朝,长达两年。
 
公元1129年的正月,三门湾的这道浮门江,迎来了这个行朝。
 
宋高宗携嫔妃幕僚,设席龙船,在浮门江祭天谢年。
 
这个因为琴的“曲律”而诞生了宋词的王朝,即便漂泊到了海上,依然放不下心头的那一把琴。
 
祭天之后,宋高宗面海操琴。
 
琴声中,传来了远处安住寺的钟声,还有浮门村陈霸先后人谢年的鞭炮声。
 
这位年仅二十五岁的君王,要的是君临天下。安住寺的钟声,让他乱了琴弦。他的命运,会和浮门村里陈霸先的后人一样么?
 
他举起手中古琴,投向浮门江。
 
就在古琴入水时,一条大鱼跃入龙船。随同赵构南逃的吴夫人,当即举香称贺,称此为“白鱼之祥”。
 
白鱼之祥,说的是当年周武王渡河伐纣时,有白鱼跃入舟中,结果周军大胜。
 
高宗兴之所至,泊岸登陆。
 
三门健跳镇这个废弃的码头,因此被命名为 “车马渡”。
 
 “愿同越勾践,焦思先吾身。艰难务遵养,圣贤有屈伸”——越地海上的行朝,让宋高宗想起了同样曾经被俘为奴,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
 
在这一年的岁末,赵构将杭州升格为临安府。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部署落实大量的船只,从海路接纳那些追随着他南逃的官员、商绅,甚至士民匠人。
 
杭州城的人口从二十万猛增到了近百万。
 
当赵宋王朝在海上颠沛流离时,还有一位孱弱的女子,紧紧追赶着同样被追逐的行朝,来到了三门湾。
 
在她的身后,是满载着各朝名家书贴、写本、汉唐石刻副本、三代鼎彝的车队。
 
她就是被誉为中国五千年第一大才女、婉约派词人的代表李清照。
 
在这样一个不知“夕之所至”的逃亡途中,李清照为什么要带着这样的车队逃亡?
 
陈祥麟(台州市文联副主席)(同期声)
 
因为这里边有一个历史前提,就是有谣言说他的丈夫赵明诚就把很多珍贵文物献给了金人。所以说她这次行为从她个人家庭的这样一个窄小的角度看,有为她的丈夫洗清冤屈的。
 
李清照要做的,就是把她的丈夫于战火中万死护持留下的这些文物,进献给漂泊于海上的行朝。
 
当她一路追到明州,今天的浙江宁波时,宋高宗已从明州下海,李清照又从陆路追到三门。
 
陈祥麟(同期声)
 
对她这次行动呢,我有两个性质上的一种判断。一个,是一个文化抢救运动。她直接的一个意义就是为我们保留下来了一大批的文化国宝。在这种异族入侵的,兵荒马乱的年代。
 
但我觉得,恐怕应该更大的来看这个事情的性质,她本身就是一种忠君行为。这就好像很多具有风骨的文人学士在改朝换代的时候死不低头一样,紧追一个风雨飘摇的,应该说很少希望的,这样一个君主的队伍,追随这样一个队伍。所以我就是说,在这样一个层次上应该看得出也是种文化人,一种政治气节的一次展示行为。 
 
晚年的李清照,几乎将所有的精力放到了整理补编《金石录》中,这部巨著收录了她和丈夫赵明诚所收藏的夏、商、周三代至隋、唐、五代金石拓片两千余种。在她六十七岁时,终于完成了这个浩大的文化抢救工程,进呈南宋朝廷。
 
“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陆,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
 
在《金石录后序》中,李清照声泪俱下地写下了当年追随大宋海上行朝时,在三门湾所经历的艰辛。
 
陈祥麟(同期声)
 
那么对她这样一个行为呢,有一种感觉呢给人感觉也是一种很酸楚的感觉,跟宋高宗南下逃亡,这样整个历程给人的感觉一样。
 
公元1129年的岁末,一直在海上逃亡的大宋行朝,面对追到海边的金兵,在明州组织了一次漂亮的反击,杀敌上千。
 
海边的这一场明州之战,使得本来就有归心的金兵有了恐慌,开始了大撤退,
 
在大海上几近亡命的大宋皇帝赵构,终于回到了陆地。
 
公元1138年,赵构皇帝定都于杭。
 
七年之后,在浮门江捕鱼的三门渔民,打捞上了当年宋高宗投下的御琴,还于朝廷。
 
三门湾的这道浮门江,从此更名为琴江。
 
出片花
 
潮起潮落,江山更替。
 
海上行朝的经历,让宋高宗赵构开始真正地思考海洋。
 
“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百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
 
赵构,让这个曾经被动地逃亡海上的王朝,开始了主动走向大海的转变。
 
除了在明州设立市舶司,这个发明了指南针的王朝,在漫长的海岸线上,为海上船队的导航立起了灯塔。
 
三门湾的海面上,从事海外贸易的船队往来不绝。海上丝绸之路第一次取代了陆上丝绸之路的地位。
 
在宋吴自牧所著的《梦梁录》中,他这样描写当年的“海商之舰”,“大者五千料,可载五六百人。”
 
五千料相当于六七百米的长度。
 
海上贸易的开拓,让这个王朝在历经了海上的逃亡之后,进入了长达一百四十多年的繁华。
 
一百多年的西湖歌舞,让这个王朝失去了海上行朝的记忆。
 
公元1275年,元军兵临临安城下,当年仅四岁的宋恭帝发出“天子有难,天下勤王”的诏书时,南宋官员接踵弃官而逃。只有江西赣州的知府文天祥,带着一万多临时征召的人马赶到。
 
次年二月初五,杭州的皇城内举行了受降仪式,恭帝退位,元将伯颜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临安城。
 
在与纳降的帝后嫔妃一起被押往元朝大都的途中,文天祥在镇江得以逃脱。
 
三门花桥镇这个残存的院落,在公元1276年,迎来了从海上逃亡到这里的文天祥。
 
当年的这个院落,是当地的一位乡绅张和孙所办的学堂。
 
李秀兴(三门花桥镇文化站站长)(同期声)
 
这个地方原来是绿漪堂,张和孙先生原来在这里建了个学馆。当年文天祥在元营脱险之后。路过猫头洋,进入仙岩港,路过仙岩洞。当时他走到这个地方,天已经晚了,听到这里书声琅琅,走进去一看,和张和孙先生这样认识。
 
在《张氏宗谱》的记载之中,张和孙自幼“读书知大礼,能射行武,隐居独乐。宋文公航海自南道经其家,遂留守焉”。
 
就在那一晚的留宿中,文天祥与张和孙约定,由张和孙在当地广招勤王义军。而文天祥南下闽广。宾主相约复兴宋室。
 
今天这个平静的花桥镇,在当年迎来了蜂拥前来的勤王义兵,而三门的民众,也投入了复兴宋室的救亡之中。
 
“御笔封楼传千古,半县粮饷祝千秋”。亭旁岙楼村的楼氏宗祠,挂着这样的一副对联。
 
在当年,这个村的乡绅楼义民,捐出了相当于半个县的财富支援勤王义军,文天祥因此为这座祠堂手书了“承恩堂”三字。
 
然而,一个走向没落的王朝,又怎能是一个文天祥所能挽回?
 
公元1277年, 勤王义军在与元将张弘范的一场海战中战败,张和孙被俘遇害。
 
在三门方前村,张氏宗祠里的这些村民都是张和孙的后人,而他们的始祖,是张和孙在遇害之后唯一留下的后人。
 
方前村村民(同期声)
 
张和孙的儿子没有被抓去的,这个儿子为了不败坏祖上的门风,我父亲被抓去了,我难道还逃命啊,结果挺身而出。他还有一个小兄弟在家里,下面的人感到伤心,人丁搞没了,把这个小孩子救出去,在外面抚养,发展到我们方前村目前,我们张姓的人家有一百二三十户左右。
 
在中国历史上辉煌了三百一十九年的宋朝,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走向大海的宿命。
 
公元1279年,再一次回到海上的大宋王朝,再也没能回到陆地。
 
南宋小朝廷在崖山海战中战败,左丞相陆秀夫先是“仗剑驱妻、子入海”,再背起南宋最后的皇帝,年仅七岁的赵昺,纵身跳进大海。赵宋皇族八百余人集体跳海自尽。
 
大宋王朝的乐章,在大海完成了绝唱。
 
在三门亭旁的乡间,有一座不起眼的金四娘娘庙,供奉的金四娘娘,是当年寓居于此的宋恭宗时代的尚书金殿公的四女。
 
公元1283年,宋右丞相文天祥在元大都被害。消息传来,金四娘娘与胞妹一起,双双跳海自尽,以身殉国。
 
今天,亭旁的乡民依然会来祭扫这座金四娘娘的衣冠冢。而在三门湾的渔村,金四娘娘则已演化为鱼师娘娘,成为了一位专管鱼类或其他水族的人神
 
在张和孙所在的花桥镇,当地龙灯的制作水平堪称一绝,这是当年的勤王义军传下的手艺。
 
这里还有一座五龙庙,供奉的五条龙,据说在当年的赵构皇帝逃亡到三门湾时,为他保驾护航。
 
明洪武年间,明太祖朱元璋为纪念文天祥的功绩,在仙岩洞内建起“文信国公大忠祠”, 这座始建于晋代的“法云院”,从此开始供奉起南宋最后的孤臣文天祥和三门当地的义士张和孙。
 
宋高宗投琴的三门湾,留下了这个王朝最后的琴声。
 
三门湾所在的这一方海域,似乎总是只能在一个王朝走投无路之时,成为他们的栖居,
 
公元1644年,李自成攻克北京,明朝崇祯皇帝自尽,同时,清王朝踏过山海关,开始了又一次江山的争夺。明朝宗室及遗留大臣辗转南迁。
 
这些南迁的文臣武将,决计拥立朱家王室的藩王,重建明朝,然后挥师北上。他们拥立的福王、潞王、益王、唐王、鲁王、靖江王等政权先后建立,史称南明。
 
公元1647年,三门湾迎来了被清兵追逐的鲁王朱以海的船队。
 
就在当年宋高宗沉琴的这道琴江之畔,就在这个叫做健跳的海港,当年的明鲁王朱以海率文臣武将,在此监国。一起辅佐鲁王的,有左副都御史黄宗羲,兵部侍郎张苍水。
 
琴江停泊的船队,成为鲁王与臣僚议事的朝房。
 
黄宗羲在他的《鲁王行朝录》中这样写道:“以海水为金汤,舟楫为宫殿”,“御舟稍大,名河船,其顶即为朝房,诸臣议事在焉。”
 
在三门湾的“落日狂涛”间,黄宗羲和他的君主“君臣相对,乱礁穷岛,衣冠聚谈”。
 
三门的健跳港由此成了东南沿海各省反清复明的政治和军事指挥中心。
 
公元1649年,清军攻打健跳。张苍水等护送鲁监国移驻舟山。
 
在行将离开监国两年的健跳时,在三门湾的海边,鲁王设起了一个祭坛。他诵读着张苍水以“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起草的《祭海神文》,乞求海的庇佑,誓师北伐。
 
三门湾,终于在一个王朝走投无路之时,以海的名义接受了他们的祭拜。
 
但这些被明朝的遗臣们在沿海一带拥立的南明小朝廷,所谓的监国看起来更像是一场闹剧。在鲁王即位之时,南边的福建又拥立了唐王,两个小朝廷都号称自己才是大明王朝正统的继承者。
 
张苍水护送着鲁王,从三门湾移师舟山时,镇守舟山的守将借口自己拥立唐王,拒绝鲁王进入舟山避难。
 
“残阳不驻故国,壮志难酬英雄”。
 
当反清复明的梦想最终破裂时,黯淡的张苍水解散了军队,带着少数随从,又回到了三门湾,筑塘捍潮,开垦自给。在三门湾的一座海岛上被清军俘获,就义于杭州官巷口。
 
“礁声寄古哭,古哭尚殷殷。谁谓孤篷间,新恨高氤氲。”
 
就在张苍水喋血海上之时,在三门湾畔的海风之中,黄宗羲在内心对自己发起了拷问:这样的王朝是否还值得他去为之光复?
 
在这样的拷问中,三门湾的这一方海域,留下了黄宗羲的哭海。他写下了《海外恸哭记》。
 
为反清复明,黄宗羲曾奉鲁王之命出使日本借兵。他从三门湾渡海到了日本长崎,在去京都之前,他犹豫了。明朝末年,东南沿海倭已成患,而现在为了这样的一个王朝,如果向日本借兵,会不会外患不除,又引虎狼?
 
与此同时,无论是围绕在鲁王还是唐王周围的各派势力,在反清复明的旗号之下,算计的无非都是各自的利益。而在这些口号堂皇的战争之中,涂炭的永远是黎民。
 
公元1659年,黄宗羲离开了眼前的这一片海洋,收拾起书卷,在宁波的这座白云山庄,著书讲学。他谢绝了康熙帝的一次次征召,从此“数间茅屋尽从容,一半书斋一半农”,创立了以求“经世致用”的“浙东学派”。
 
兵败之后的鲁王朱以海,离开了三门湾,以明藩王的身份借住金门。灰心之余,上表于永历朝廷,放弃监国名义,终老于与大陆隔海相望的金门岛。
 
他再也没能回到大明朝的陆上江山。
 
故国旗幡海上来。
 
三门湾满山岛上的那座孤魂祠,还有那面招魂幡,也将这些走向海上的王朝,永远地收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