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札记:末世
曹雪芹站在当时文艺领域的高峰,以小说的形式,形象地真实地扫描了一个封建贵族大家庭贾府盛极而衰的历史,宣示了这个封建贵族大家庭必然没落的命运。这个没落的命运之所以是必然的,在于曹氏把它作为一个过程来描述的。尽管曹氏只完成了《红楼梦》的前八十回,还没有来得及把贾府“树倒猢狲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最后彻底崩溃的结局具体完成就泪尽而逝了,我们还是可以从前八十回的具体而详尽的记述中,从一些诗词谜语的暗示中,从情节伏线的推想中,一句话,从发展过程的自然推移中,确认贾府没落的必然性。贾府,连同那个封建的社会制度,确已到了末世。我们且看看作者对这个“昏惨惨似灯将尽”的末世是如何描述的吧。
第二回,作者借贾雨村、冷子兴的对话对末世作了概括性的论述。雨村道:“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贾雨村用他的望气法看到了贾府这个百年望族的皮相。那冷子兴听了笑道:“……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冷子兴的这番话说到贾府末世的点子上了。贾府衰败的必然性,正体现在经济危机——入不敷出与人才危机——后继无人这两个方面。
先看经济危机——入不敷出方面。冷子兴所说的“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是对当时许多—几乎是全部贵族之家的通病所作的一般性表述。其实,贾府的挥霍糜费,已达到后期癌症的地步了。
贾府的支出为数庞大,归纳起来,有以下几项:
一、礼节性的开支。与贾府往来的王、公、侯级的人家有东平郡王等王一级的四家,镇国公牛府等公一几级的六家,忠靖侯史府等侯一级的八家,以及临安伯、神武将军等人家,还有血亲姻亲、世交世谊,更及关系网中的转折亲等等。往来的事因有升官、生子、生日、庆寿、嫁女、娶媳、纳妾、染病、出殡以及其他红白等事。这种礼节性的开支是有一定规格的,按规格办。当时社会奢靡成风,竞讲阔气,所以这笔开支不能裁减,只会加码。再加上为了趋炎附世、攀龙附凤而不惜血本,亲友中某些不肖子弟不顾脸面,巧立名目,重复发帖以敛钱财,因之这笔开支是在逐步升级中的。
二、讲排场的或称挥霍性的支出。这笔开支是没有固定则例的,由经办人的财力与意愿来定。在那个奢靡成风的年代,有如王恺、石崇斗宝一般,都想比附,超过别人。谁家的厨师菜做得好,谁家的戏班子戏演得好,谁家的丫头俏,谁家的小妾巧,谁家的花园新,谁家的钱当流水花,“罪过”、“可惜”等词,是不在他们的字典内的。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了,如何料理丧事呢?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于是“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灵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的解冤洗业蘸。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做好事。”秦氏一副棺材板,其价格是“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为秦氏丧事上好看,贾珍又以一千二百两银子为贾蓉捐了一个五品龙禁尉。
第十六回,贾政为了元妃回来省亲,盖了一个“三里半的的省亲别院”,即后来的大观园。同时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十二个演戏的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采访聘买十个小尼姑、十个小道姑;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共用去银子五万两(造大观园的开支还不在其内)。及至元妃省亲时,省亲别院装扮得香烟缭绕、五彩缤纷,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连贾妃在轿内看到园内外如此豪华,也默默叹息奢华过费。为此她还特地吩咐:“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省亲盛举只此一次,把银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倘有第二次,也决不会节俭从事的。难道贾妃的排场能比什么周贵妃、吴贵妃的稍次一等么!
三、日常享用性的支出。第六十一回,厨师柳家的道:“也像大厨师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把天下所有的菜蔬天天转着吃,对于食永远不厌精,脍永远不厌细的贾府统治者来说,还是不会满足的。第四十一回写身为农妇的刘姥姥竟吃不出茄鲞的味道,还是王熙凤介绍说:“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剔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一拌就是。”难怪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
第三十五回写宝玉要吃“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凤姐一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等管金银器皿的把四副汤模子都交了上来,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
四、份例支出与赏赐性助赠性支出。份例支出指从各级女主子到大小丫头的月例银子,这是有定规的。外头老爷、爷们应酬宴会及其他费用,有的有定规,有的无定规。赏赐性支出指对下人家里出了什么事儿给予的赏银,也是有定规的。一时兴起给予的赏赐则是没有定规的,助赠性支出则是看受助赠者的身份,由助赠者随兴给予的。这笔支出,有的在预算之内,有的不在预算之内,是助赠者个人拿出来的(有的也可巧立名目,转嫁到公中支出中去的)。关于这笔支出,我们就语焉不详了之。
五、外祟之出。第七十二回写凤姐“昨晚上忽然做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问他做什么,他说娘娘找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曹雪琴是不随便写梦的。凤姐这个梦,是一个象征,一个消息。书中接着写道:“一语未了,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那小太监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过一、二日就送过来。”那小太监还说:“夏爷爷还说了,上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贾琏原是躲着的,这事由凤姐出面应付,等小太监一走,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又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就好了。”
贾琏所说的外祟二字,形象极了,生动极了。勒索、敲诈、巧取、豪夺,聚敛钱财,是封建地主阶级的本性。外祟这等开销,决然不可等闲视之,夏太监、周太监之流的欲壑是难填的。皇帝向官僚百姓要,内监向皇亲国戚要,贾琏梦想贾府再发个三二百万横财。外祟助长了贾府的经济危机,加速了贾府的经济崩溃。而这种大鱼吃小鱼的“外祟”,在社会上不断地恶性循环,贾珍对黑山村乌庄头说::“不和你们要,找谁去!”聚敛者也在为自身挖掘坟墓,加速着他们自身以及那个社会的末日的到来。
财政赤字,寅吃卯粮,是一种经济现象,在当时,从皇室到贵族之家,都不同程度地有这种现象,并非贾府所独有。更大的问题还在于这种入不敷出的严重状况还没有控制、调节的能力。从贾府的情况看,已不是“将就省俭”的问题,其挥霍糜费,已达到其本身已绝不可能自动调节的地步。肆意挥霍,纵欲浪费,至此已成痼疾。即使没有抄家,农民起义的突变发生,贾府也只能从“昏惨惨似灯将尽”直至“忽喇喇大厦倾”。
再说人才危机——后继无人的问题。冷子兴说贾府“安富尊荣者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如今的子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我们且看宁荣二府的简史:从宁荣二公传到文字辈这一代才第三代。这第三代的主要成员是个什么样子呢?宁府嫡孙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烟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一心想作神仙……只在都城中外和道士们胡孱。”第四代贾敬的儿子贾珍,“这珍爷哪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第五代贾珍的儿子贾蓉,更不是个东西,留待以后再说。荣府第三代的主要成员贾赦,是个刚愎、贪财、好色之徒,贾政则是一个按封建末世的伦理道德观念塑造出来的不学无术的卫道之士。第四代贾赦的儿子贾琏,也是个贪财好色、机诈权变的角色;贾政的次子宝玉则是个典型的“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的封建叛逆。主要成员的状况如此,其整个家族又是何种状况呢?
贾府家塾是传道受业解惑 、培养接班人的重要阵地,然而这个重要阵地却由一个迂儒和他的劣孙掌管着,塾中一派乌烟瘴气,甚至连封建正统的东西也灌输不进去了。第九回写不少青少年竟在这堂堂学府大搞同性恋,充分暴露这所家塾的腐朽性。
贾府家庙理应是个庄严肃穆的地方。第五十三回说到管家庙的贾芹却在那里“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小老婆子”。
第七回焦大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焦大所说,言之有据。然而这种糜烂乱伦的丑事在贾府并不丑,或者在默许下实行之,或者公然行之。第四十四回写贾琏与下人鲍二家的丑事发后,贾母竟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第六十三回,贾蓉也公然说:“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有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账。”
上梁不正下梁歪。贾府的仆役们也就下效上行。第五十八回写宁荣两府主人到孝祠里去为一个老太妃守制,“因此两处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与权暂执事者窃弄威福”、“或赚骗无节,或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种种不善,在在生事”。
薛家原系金陵一霸,薛蟠有呆霸王之称,原本就是坏的。进京以后,住在贾府,第四回写道:“谁知在此住了不上一个月的光景,贾府宅族中凡有的子弟,俱与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往来,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往日更坏了十倍。”
贾府这只染缸,把自家子弟污染了,把亲戚污染了,还不止此。第七十五回大写贾珍忽然倡导习射,由贾蓉出面作局家,“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花评柳的一干游荡纨绔……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厨艺好烹炮……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贾珍之志不在此,再过一二日便渐次以养力为由,晚间或抹抹骨牌,赌个酒东而已,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个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开头放局,夜赌起来。”那“刑夫人的胞弟开德全也酷好如此,故也在其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表面上道貌岸然的诗礼簪缨之家,原来是个既立牌坊又做婊子的赌窟,贾府子弟已糜烂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了。
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上探春的判词上写道:“生于末世运偏消。”王熙凤的判词也明写着:“凡鸟偏从末世来。”贾府经济上的糜费,子弟的糜烂,都以加速度向它的末日走去。至此,一个过程的基本轮廓显示出来了。曹雪琴以他足千秋的传神文笔所描绘的末世纵剖面,以他恹恹乎游刃有余的利刃所分解的末世横断面,把贾府必然没落的总趋势昭然揭示了。
末世,就是穷途末路,最后的时辰,无可奈佑何的完结。它可以是指一个家族的末世,可以是指一个王朝的末世,也可以是指一种社会制度的末世,也可以是指整个人类的世界的末世。从曹雪琴八十回现实主义的描述中,笔者感到他是站在时代的峰顶上回顾过去、俯瞰当代、远瞻今后,形象地、真实地、历史地揭示了一个家族的末世。而这个家族乃是一个封建的家族。这个封建家族贾府又和史、王、薛几个家族一损俱损,又和当时一些王一级公一级侯一级以及与之有关相类的豪门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着在财产权力再分配斗争中都会遇到的可能的厄运,患着同样财政糜费、子弟糜费的后期癌症,从而也揭示了一种社会制度——在中国长达两千多年的封建制度的末世。
然而,上述认识,上述结论,乃是今天的人们根据前八十回的客观描述,运用我们时代的先进的、科学的认识论、文艺观,经过多人多时多方的思索、探讨、驳难,才逐步获得的。尤其是在该书手抄本问世两百多年后,封建制度已经解体后,中国社会已从封建社会变形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又发展到新民主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的时期后,才清晰而明确地认识到这点的。前人有前人的末世观,曹雪琴也有他的末世观。尽管曹雪琴在现实主义的描述中为我们提供了科学认识的基础与事实,但曹氏却并没有引出和我们同样的末世观。那末,曹雪琴的末世观又是怎样的呢?笔者认为,他是走得太远了,他痛心失望到把它看作是人类的末世,世界的末世了。
第一回空空道人的“因空见色”,“自色悟空”。《好了歌》的“可知世上百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好了歌注》的人生无常之感,世事虚幻之叹。第五回《飞鸟各投林》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第二十二回宝玉偈语中的“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第十九回宝玉说:“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飞灰还有形迹,还有知识——等到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第三十六回宝玉道:“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空”“虚”“幻”“梦”,己不是一时一事的感叹,己经成为一个理念,构成了没落悲哀的基调,渗透到事件的过程中,深化了末世的主题。“无可奈何花落去”,《红楼梦》在空管幻弦的伴奏中低唱着末世的挽歌。
中国历史上的改朝换代,存亡兴替,曹雪琴是熟知的。到了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封建社会即将走到尽头,封建社会的内在矛盾更加深刻、剧烈、不可解脱,而且表面化了。曹雪琴把这看作是世界是人类的一个总的浩劫,不再是一个家族的兴亡,两个王朝的更替式的循环往复。这是有现实依据的。曹雪琴痛切地看到活动在封建大舞台中心位置上的男性尽是些须眉浊物、国贼禄蠹、财迷色鬼,用焦大的话说,都是些畜牲,说得文雅些,则尽是些衣冠禽兽。虽也写到北静王式的“贤王”,也不是能支撑将倾大厦的栋梁;能打不平的有几分侠气的柳湘莲,还是被不平打倒了。多情的表演艺术家蒋玉菡,也只能给那些醉生梦死的高贵观众席间酒后以艺术的消遣;包勇、焦大、倪二式的社会底层分子身上又有那么多的奴性与俗气。一句话,那个社会的男性已经是毫无指望的了。那末,女性的状况又如何呢?贾宝玉把女性分成女儿和女人(或女子)两个不同的阶段和类型。未出嫁的叫女儿,出嫁后就叫女人或女子。未出嫁的女性是清净洁白的,是水做的骨肉;出嫁后的女性,逐渐染上了男性的恶习,逐渐与之沆瀣一气,终与浑浊的社会同流合污,走向末世。清净洁白的女儿尚是这个世界的一线希望,可她们却一分权力也没有,连自身的命运也在别人掌握之中,她们大都是“薄命司”中的人物,如同一盆盆的兰花,才抽出嫩箭来就被送到猪窝里去了。
后期封建社会内部正在孕育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因素,于是也孕育着还处于萌芽状态的资本主义新人。这个,多数人对之还视而未见,少数人见了也还不能理解。即使象曹雪芹这样的天才,也只是朦胧地看到了一个与儒、道、佛等传统思想大相径庭的、前未有过的、可爱而怪僻、可亲而又难理解的人物的雏型。这个人物就是贾宝玉。贾宝玉是一个新的异端。贾宝玉这个形象是作者的独创,是前无古人的。贾宝玉这个典型人物不是以佛、老观念为武器来作神、老的对立者。贾宝玉标志着一种新的生产关系的萌芽,一种新的社会制度的前身。这些,曹雪芹也已朦胧地感觉到了。贾宝玉是曹雪芹的希望所在。由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当时还只是处于萌芽状态,还很微弱,不足以同回光返照中的封建主义相抗衡。贾宝玉未能正常地健康地生长发育壮大,对封建主义战而胜之,取而代之,他只是在封建主义的重重包围中探索人生的真谛,追求个性的解放,争取婚姻的自主,抨击不合理的社会种种,憧憬天尽头的香丘。这是多么新颖脱俗的情趣和向往啊!贾宝玉失败了,没有出路的最后反抗是悬崖撒手,无可奈何地出家做和尚去了。曹雪芹在对众多清净洁白女儿悲悼的同时,他对社会对人生寄予希望的另一根支柱也折断了。空、虚、梦、幻的感觉已成了往事不堪回首,现实不忍正视、未来略无希望的执着观念了。“树倒猢狲散”后,自然地就是“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旧的已经完全腐朽了,新的又万不能站立起来,世界的人类的末世真个来到了,为官的、富贵的、有恩的、无情的、欠命的、欠泪的、看破的、痴迷的一切众生,都临到最后的劫数,时日惟丧,一切都要同归于尽了。曹雪芹悲痛地预示了这个世界的人类的末世。在这点上他是错了。然而这个错,只是真理过头了一点的错。他前面的大量论证都是正确的,因此,我们一点也不以为这是人类的末世。不但不这样认为,而且由于《红楼梦》现实主义艺术实践的光辉成就,使我们清楚地认识了整个封建制度必然没落地历史命运,并使我们在对《红楼梦》这幅长卷风俗画欣赏的时候,得到艺术享受的极大满足,由衷地对这位现实主义大师表示感谢和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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