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妹妹的养父前年被牛脚弹瘫痪了,去年死了,她养母可能要改嫁。经熟人帮助,交给镇里两万五千元罚款可以登记户口,还要给养母一些钱。她十五岁了,读小学六年级了,明年暑假后读中学。
这是二姐家和我们整个家族非常重要的事情,我那可怜的外甥女,她的回来,她的命运应该有一个好的转折。
吃晚饭的时候,我跟五岁的女儿说:朵朵啊,今年过年回家,你又有一个新表姐了?
朵朵问:她是谁?
我说:她是晶晶的妹妹,二姑妈的二女儿。
朵朵问:那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我说:她生下来就被送到山上去了,寄养在山上的一户人家里。
朵朵问:她为什么要被寄养到山上去?
我说:因为她是女孩。
朵朵问:为什么她是女孩就要被送到山上去?
我说:因为国家规定,二姑妈只能生两个孩子,她想生一个男孩,就把第二个女儿偷偷寄养到山上去。
朵朵问:国家为什么规定只能生两个孩子?
我说:这叫计划生育,因为我们国家人太多了,你看,车站、医院、学校、超市、公交车、大街上,是否人都太拥挤了?所以,爸爸妈妈只能生你一个小孩,不能给你生小弟妹了。
朵朵点了点头说:那么,二姑妈她为什么喜欢男孩呢?
我说:因为以前农村需要男人干农活,那时候没有煤气灶,爸爸跟你那么大就要上山砍柴放牛的。
朵朵羡慕地说:爸爸,我也喜欢放牛,你给我买一头牛吧。
男男是我们家族的一个秘密,她出生后没几天就寄养在邻县一个深山里。男男是第二胎,符合国家政策的,但男男不是个男孩,二姐和二姐夫想生个男孩,准备再生一个孩子,就把她偷偷寄养到邻县的一个山村里。几年后,二姐如愿生下了一个男孩,准备把她接回来。正在这个时候,二姐夫的一只手掌被机器压去,截肢了,家境更加困难,只好作罢。我知道二姐一直很愧疚,一直想把她带回来,但生活那么困难,罚款那么高,一旦把她接回来,家里的生活就接近崩溃,只好一次次作罢。二姐这些年风雨无阻走村串巷卖饼干糕点,二姐夫独只手,仍旧去上海打工。他们造起了房子,供大女儿上了大学。她的养父又死了,接下来她的命运更加莫测,而这个时候带回来,差不多也是最后的机会,她都已经十五岁了。
我二姐打电话来,说要给男男改个名字。我说,男男不是很好嘛,好听,又有纪念意义。她说,几个亲戚一起商量,改为“佳楠”怎么样?我说很好。
二姐说:本来不用苦了,把她接回来又要苦好几年。但接回来,以免以后她怪我恶良心。
我说:即使接回来她也可以怪你的,接回来主要还是让我们自己心安一些。至于她以后怎么样,完全决定于她自己的性格,她该认真读书,一直读到大学毕业。
二姐说:你读书人会讲道理,我讲不来,你以后跟她多讲讲道理。
我说:你如果读过书,就不会一定要生男孩了,就不用那么苦了。
多年来,我的心里一直有这位外甥女,心里也有一份愧疚,总觉得欠了她很多,她本该得到更多的人的关爱,尽管她的姐姐和弟弟我随时可以关心他们,却并没有给他们多少关爱。
只要她和我们一起,像她的姐姐和弟弟一样,分享她父母的爱,生活在外婆、舅舅和姨妈等人的笑脸里,这就是她本该得到的幸福。不管怎么说,她的姐姐和弟弟在小的时候,我是抱过的,而她,我没有机会抱过。只是她八九岁大的时候,二姐将她偷偷接到妹妹家,我见过一面,她长着我们家族典型的脸。就这么个孩子从小寄养在山村,得不到血缘亲情的氛围和良好的学校教育,真是让我无限痛惜。
她回来了,可以想象,所有的亲人都对她怀有同情和愧疚,将对她特别怜爱。然而,我们和她之间的新鲜感,彼此都会很快过去。等着她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呢?以前的生活不是她自己能负责的,她的传奇式的可怜童年是被国家意志和家庭信念所共同赋予的,而以后,她的一生到底怎么样全靠她自己的性格。如果理解父母,用心读书,这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家族的福气,如果她不理解父母,老埋怨我们,这是她的不幸,也是我们的不幸。
过年回家,我就可以见到我的外甥女了。我将送给她一本词典,几本笔记本,一打水笔,让她每天抄写一两面。她该认识更多的字,并且会写一手漂亮的字。她将走很远很远的路,她的未来应该比那些从没有承受过苦难的人更加广阔。
2008年1月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