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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寄燕喑声忍叫天

上传时间:2010-06-01  浏览量:2386

    盖叫天先生的大名久已耳闻,但对其人却不是很了解,只知是京剧表演大师,人称“江南活武松”。
    与友人相约赵公堤,踏着一地的缤纷落叶闲逛,偶过叫天先生故居,不经意间抬头,见门楣的一条青石赫然勒着“燕南寄庐”四字,而落款竟然是“独戏老人”。知道先生是燕赵人氏,北燕南栖,虽于此结庐,却毕竟此处是他乡,故名“寄庐”,又以“独戏”落款。一“寄”一“独”,猛然间似觉先生胸有千壑,于此无言独坐,心间为之一动,动了我拜会的念头,于是悄然踏入。
    游览了一遍故居,也只是一般的名人故居的陈设,一些图片和旧物附带先生的生平介绍,还有一座先生的塑像,似乎也是平平。但是有几处触动:一是先生将正堂名为“百忍堂”,一“寄”一“独”,又添“百忍”,想先生寄居于此,是怎样的心境?而“百忍”又是因何而忍?忍什么?再就是看到先生八十二岁高龄时画的一幅奔马图,图中一马虽名为奔马,然奔跑间回头惶顾,似身后有万千追兵杀将过来,神色惶恐不安,似是无路可逃。先生的奔马何以给我这样的感觉,是我的误读么?
    藏了这样的疑团,于是不揣浅陋,开始注意一些史料,想探究先生留给我的疑问。知道了先生自二十年代始即成名角,活跃于上海和杭州一带。其艺名盖叫天的由来是因为先生成名之前,有一名角艺名叫天,先生发誓要超越,于是起艺名为“盖叫天”。而“百忍堂”是先生本家祠堂之名,虽是先生移来为正堂名,但料先生应当不仅仅只是为解思乡之苦。先生以百忍为学艺座右,曾说“别人能忍我能忍,别人难忍我也忍”。想来先生的本家祠堂都竟然以百忍为名,先生自幼所受的教诲也应当是坚忍的吧。
    然先生之忍,似乎更是为了保持自己独立的艺格和人格。先生虽演武戏,但强调武戏要有文韵,人称“一代孟优能文能武”,而且先生对于舞台的造型艺术“唯美是从”,三十年代在上海大舞台演出“狮子楼”时右腿摔断,但先生仍然以左腿“金鸡独立”,直至落幕。后在治疗时遭庸医所误,愈合的并不理想,先生竟然自断右腿,重新接骨。而先生独立的人格似乎已多为外人道:如宁愿挨饿而拒绝为军阀唱堂会,推辞了汪精卫、周佛海等人的演出邀请等等。
    建国之后,先生寄庐江南,总理曾经雨夜轻从来访,与先生有怎样的交谈不知,但是出来后,总理对秘书说的一句话却颇值得玩味。总理说的大意是:先生秉性耿直,拙于辞令,他过去不愿和官场打交道……那种清高的态度,要慢慢改变过来。
    一个清高,一个“改”字,让我心头一惊。想起先生的独戏,想起先生的寄庐,想起先生的百忍,似乎先生的命运冥冥之中已经注定。接下来到了1965年,国家为了保留先生的舞台艺术,要为先生拍一个电影,但是因为艺术见解的不同,也因为先生的坚持和固执,使这部电影几乎停拍,后来还是在总理的调停之下才得以完成。由此看来,先生之忍,在艺格和人格上却没有忍和妥协的余地,大不了独戏而已。
    以先生之品性为人,文革的到来与他而言已是在劫难逃。但是我料不到先生最后的日子是如此度过。关于先生这段时间的史料不多。只知道先生全家在1968年就被逐出燕南寄庐,寄居到了松木场一间只有六平方的阴湿小屋。每天被提着去批斗。更不知被哪个红卫兵知道了先生的右腿在三十年代曾经断过,于是本着“打断文艺黑干将狗腿”的革命豪情,将先生的右腿再次打断,然后依然每天用运垃圾的板车拉着出去批斗。曾经有人在一场批斗会开始之前见到了先生,见他躺在垃圾车上,身上裹着一床破棉絮,在寒风之中哆嗦着,两鬓班白而一言不发。想先生右腿一生断了三次,一断于舞台,二为舞台自断,三断则已是永别舞台了。躺在垃圾车上的先生,当时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先生一生擅演武松,但此时的先生料已不会再以打虎来显示力量。无言之中,当不止百忍了。
    1971年,先生去世,葬于西山路。墓碑极简单,于自己名前,将所有名分尽弃,仅冠以“艺人”二字。清高依旧未改。只是惦记先生:是否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是否依然居于寄庐而心无所托?
    突然想起,先生的那幅奔马,当作于临终的前一年,似乎有了很多值得一读的内容。
    再走燕南寄庐,会留意那里的一副对联:“不大地方可家可国可天下,寻常人物能文能武能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