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散文:被误解的作家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沈从文墓碑文
沈从文是位颇受争议的作家。在他的一生中,他的命运没有像鲁迅那样平坦,有过多时的寂寞、孤独和辛酸。他曾被人误解、歪曲长达半个多世纪,甚至现在还有许多在误解他。他的学生汪曾祺说:“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沈先生是一个受冷遇、被误解,甚至遇到歧视的作家。现代文学史里不提他,或者把他批判一通。沈先生已经去世,现在是时候了,应该对他的作品作出公正的评价,在中国现代文学史里给他一个正确的位置。”
沈从文是中国文坛上的一匹黑马。无论是出身地位,还是知识学历,他都比不上鲁迅、胡适、巴金等人,他不仅是文坛上的“乡下人”,也是文化界的异端者。这种特殊的身份,给他的生活带来诸多麻烦。所以,沈从文遭受了很多人的误解和歪曲。鲁迅、丁玲、郭沫若、刘文典……这些文化大家都曾误解、瞧不起沈从文;后来由于受国家意识形态的影响,沈从文成了“反动作家”,更不被人所理解。汪曾祺总结了沈从文被人误解的有这样几个方面:一是说他“不革命”,二是说他“没有表现劳动人民”,三是说他“美化了旧社会的农村,冲淡了尖锐的阶级矛盾”。
被鲁迅误解
沈从文自称“乡下人”,他的人生旅途充满传奇色彩。他能走上文学道路,大抵和郁达夫、徐志摩、胡适等人有关。在某种程度上,是他们这些文化名人成就了沈从文的人生轨迹。1922年夏天,沈从文第一次来到北平,开始他的梦想之旅。1923年冬天,沈从文通过文稿认识了郁达夫。在北大的郁达夫亲自请他吃饭,饭后,郁达夫拿出5块钱付了账,将找回的3块多钱全给了沈从文,还将自己脖子上一条浅灰色羊毛围巾摘下来,披在了沈从文的肩上,鼓励他好好写下去。慢慢地,沈从文认识了胡适、徐志摩、杨振声、朱光潜等文化名流。后来,在徐志摩和胡适的帮助,沈从文逐渐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沈从文在北平期间,主要以写作谋生,但名气一直不大。北大教授林宰平先生看到沈从文以“休芸芸”笔名在《晨报副刊》上发表的小说后,还将他误认为学生:“
……芸芸君听说是个学生,这一种学生生活,经他很曲折的深刻的传写出来——《遥夜》全文俱佳——实在能够感动人。”因为这篇文章,沈从文认识了林宰平先生。后来在林宰平先生的帮助下,沈从文去香山慈幼院做了一名图书馆员,也算在北平有了安身之所。
沈从文与鲁迅搭上关系是因为丁玲的缘故。1925年4月30日,鲁迅收到一封署名丁玲的来信。丁玲在信中说要独自离开北京返湖南,由于处境窘困,写信向鲁迅求援。不料,孙伏园看了信后,对鲁迅说笔迹很像休芸芸(即沈从文笔名)。鲁迅向来多疑,便信以为真,认为沈从文以女人身份与他开玩笑,让他非常生气。这之后,鲁迅在与朋友交往时,常常会提起这件事。沈从文得知鲁迅的误会后,也很生气,以至在鲁迅生前,沈从文不愿同鲁迅见面。当时的鲁迅是文坛泰斗了,他的话或多或少会社会产生一点影响,尤其是对沈从文这样刚刚出道的青年文人实在是一种打击。后来,事情经胡也频证实,鲁迅虽消除了误会,但还有一种隔阂。鲁迅只是在日记中说了句“即不是休芸芸的鬼”,没有表示歉意。从此,两人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鲁迅晚年的时候虽然承认沈从文是当时中国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作家,但在编《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时,没有收入沈从文的作品,将胡秋原和沈从文是“自由人”、“第三种人”。看来,鲁迅误解的不仅是沈从文的人品,连他的作品也被误解了。
被同事误解
沈从文凭借几篇发表的小说,当上大学教授,在当时令很多惊讶羡慕。尽管如此,沈从文的身份地位却依然被一些人看不起。
1929年8月,在文坛上初露头角的沈从文,经徐志摩介绍,被胡适聘为中国公学讲师。这个只读过小学的作家,他主讲的却是大学部一年级“小说习作”、“新文学研究”等选修课程。沈从文从未教过书,在上第一堂课之前,他准备了丰富的资料。来听课的学生很多,大都是慕名而来的。沈从文走进,只见台下坐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众目睽睽之下,沈从文的脸憋得通红。预定一小时的授课内容,沈从文用十多分钟便把要说的内容全说完了。下课后,学生们议论纷纷。消息传到教师中间,有人说:“沈从文这样的人也来中公上课,半个小时讲不出一句话来!”没费什么工夫,师生们就查清了的全部档案:沈从文,湘西凤凰人,十四岁高小毕业后入伍,二十岁左右开始文学创作,在中国文坛小有名气。这个风波最后由胡适来了结,胡适笑着说:“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沈从文到青岛的山东大学国文系担任讲师,主讲“小说史”和“散文写作”,不像在中国公学第一次讲课时那样生疏和窘迫了。
最瞧不起沈从文的恐怕是刘文典。1937年开始,沈从文担任西南联合大学教授。由于西南联大的教授大都是留学回来的,而沈从文却出身穷乡僻壤的湘西,只念过小学,是属于自学成才的“土包子”学者和作家,没有西洋与东洋“海龟”的神气。在昆明时的沈从文由于辈分较低,加之生性腼腆,不轻易与人争论。当年的西南联大学生何兆武这样回忆道:“沈从文没有任何学历,到大学当了教授,往往受到学院派的白眼,从刘文典先生到钱钟书先生都是这样。”刘文典曾在课堂上公开说:“沈从文居然也评教授了……要讲教授嘛,陈寅恪可以一块钱,我刘文典一毛钱,沈从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钱。”有一次警报响起,刘文典挟着一个破布包,从屋里蹿出来就往郊外的山野方向逃窜,路上正遇上沈从文夺路而奔。刘文典顿时火起,便停住脚步,侧过身对沈从文大声骂道:“陈先生跑是为了保存国粹,我跑是为了保存《庄子》,学生跑是为了保留下一代的希望。可是该死的,你什么用都没有,跑什么跑啊!”沈从文无语,恐怕内心所受的伤心却是最深的。
解放后,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工作,除了鉴定文物,还当了讲解员。历史博物馆有很多办公室,别人都有,就是不给沈从文。沈从文有一段话,就是写他当时的情形:孤独、伤感和无望。
被朋友误解
沈从文的朋友大都是文学朋友。胡也频和丁玲是沈从文在北平的时候认识,后来就成了好朋友。大概是年龄相仿和境遇相似的缘故,沈从文一直把他们当作最好的朋友。胡也频和丁玲在20世纪30年代都被国民党被捕过,沈从文既写文章为他们申辩,又多次找人帮忙营救。胡也频的遇害后,丁玲又遭绑架,下落不明,沈从文写下怒火万丈的《丁玲女士被捕》:“丁玲女士只是一个作家,只为了是一个有左倾思想的作家,如今居然被人用绑票的方法捕去,毫无下落。政府捕人的方法既如此,此后审判能不能按照法律手续,也就不问可知了。国民党近年来对于文艺政策是未尝疏忽的,从这种党治摧残艺术的政策看来,实在不敢苟同。”除此之外,沈从文还多次参加营救。但是,沈从文与丁玲又是怎么闹翻的呢?我想,这大概与丁玲对沈从文的误解有关。
沈从文与丁玲的分歧从是《红黑》停刊开始的。《红黑》停刊后,沈从文去了中国公学教书,丁玲则则以火一样的热情和嫉恶如仇的目光,对待使她不满的生活和社会。后来,丁玲去了延安,追求的是革命的文学,成为一个坚定、热情、粗犷的女作家。1949年丁玲重返北平,选为全国文联常委、全国文协(全国作协前身)副主席,此时的她成了在海内外声名显赫的人物。沈从文却成了不合时宜的人物,其处境当然没法跟她相比。
丁玲到北平后,沈从文非常高兴,马上前去拜访。然而,这次重逢,却使他们感到失望。丁玲不像他们预料的那样热情,她显得冷淡,像是礼节性地接待客人。见面时,沈从文向丁玲提出求助,她也只是淡淡地敷衍几句。1957年,丁玲被打成“右派”,一直为自己辩护,她认为自己的革命信念没有丧失,认为她比沈从文要革命:“沈从文一直被认为是右翼文人,我也比你右翼文人革命,不愿和你这样的人交往。”20世纪
60年代,在一次文代会期间,丁玲走出会场,沈从文在路边等着要跟她打招呼,丁玲不屑一顾的没有理沈从文就走了。
丁玲晚年的时候,把自己的政治节操放在一切之上。为表达自己的高尚节操,丁玲就拿沈从文1933年写的《记丁玲》来批评他。丁玲认为沈从文写的事情不符合事实,甚至是“低级趣味”和“下流”,原因就在于丁玲把文章中的丁玲、胡也频、沈从文三人“同住”理解为“同居”,有损她的尊严。作家严文井回忆,他有一次去看丁玲,就对她说:“人家那么可怜,你何必再捎上一笔呢?”丁玲听后马上激动地说:“你可不知道,他写我们三个人睡一个被窝!”由此看见,两人的隔阂是如此之深。
被人民误解
沈从文崇尚的是高雅的文艺和自由精神,追求的是世间的美。早年的时候,沈从文就说:“这世界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就创造而言,沈从文向往的是一种纯粹的写作,沈从文在给丁玲的信里说:“我不轻视左倾,却也不鄙视右倾,我只信仰‘真实’……争论谁是正统原近于精力的白费,毫无裨于事实。若把文学附属于经济条件和政治环境之下,而为其控制,则转动时代的为经济组织与政治组织,文学无分,不必再言文学。”沈从文的思想显然是超前的,但与人民大众的思想却一直有着距离。
沈从文的人生转折点是从1948年开始的。1948年,郭沫若在香港出版的第一期《抗战文艺丛刊》发表了一篇题为《斥反动文艺》的文章,文章充满战斗性,给朱光潜、沈从文、萧乾等人画像,分别被骂成红、黄、蓝、白、黑的作家。沈从文成了专写颓废色情的“桃红色作家”,是个“看云摘星的风流小生”,“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存心不良,意在蛊惑读者,软化人们的斗争情绪”。
沈从文显然已经预料到了未来的命运。他常常喃喃自语:“清算的时候到来了!”“生命脆弱得很,善良的生命真脆弱……”他给在香港的表侄黄永玉的信中这样说过:“北京傅作义都已成瓮中之鳖。长安街大树均已锯去以利飞机起落。城,三四日可下,根据过往恩怨,我准备含笑上绞架……”1949年3月,沈从文任教的北京大学校园里,有人指使学生们将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重抄成大字报,并贴出“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的大标语。沈从文先前的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人民已经开始否定他的作品,他一下子成了“人民公敌”。
1949年是沈从文极为苦痛的一年,当年3月,他两度自杀。获救后,沈从文一度住在一个精神病院疗养。1949年9月8日,他在写给丁玲的一封信中说:“已深知个人由于用笔离群,生活离群转成个人幻念。涉于公,则多错误看法,近于病态而不健康;涉于私,即为致疯致辱因果。为补救改正,或放弃文学……但要说即能十分积极运用政治术语来表示新的信仰,实在一时也学不会。……为自己,我已痛苦挣扎了近四十年,永远为独自作战,实在太累,得休息,也不为什么遗憾了。”1953年,开明书店通知他,由于“内容过时”,他的书尽数销毁;1954年,从香港传来消息,他的“所有作品,在台湾均禁止”。梁实秋在《忆沈从文》一文中说:“从文一方面很有修养,一方面也很孤僻,不失为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像这样不肯随波逐流的人,如何能不做了时代的牺牲?”这一被人民误解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而是几十年的事情。这个代价,谁能担负得起呢?
解放后,沈从文先在历史博物馆工作。到文革的时候,他又被重新揪出来批判,被下放到干校劳动改造。1985年,有很多人一起访问沈从文,说起“文革”中他打扫女厕所的事情,在场一位女记者动情地拥住他肩膀说:“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顿时,83岁的老人竟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鼻涕眼泪满脸地大哭。
纵观沈从文的一生,最让人感动的是他监守自己的人生信条:“一、充满爱去对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前走,莫欣赏摔倒的地方耽误事,莫停下来哀叹;三、永远地、永远地拥抱自己的工作不放。”这个信条,沈从文几乎坚持了一生,却了换来了悲喜交加的一生。
这个被误解多年的作家,相信在未来,会被越来越多的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