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都很瘦,我今年是十七岁了,老了,成为人们说的一条老狗了。我从小就偏食,妈妈又缺奶,我只会吃青草,别的东西吃下去都会呕吐,人们说的狗改不了吃的人屎我最讨厌,我宁死也不靠近那种东西。我的样子像小兔子,眼睛红红的,人们都叫我怪犬小竹。妈妈以为我不会活的,可说也奇怪,我不但活下来了,还活成最长命的。我本来毛是黄的,大概在我出生后半年,我的毛就渐渐变青了,远远看去就像一条竹枝,这也是所有的狗都知道并经常告诉我的。
那些小孩都长大了,小时侯常要打我们兄妹、甚至我那凶狠的妈妈,但不打我,但它们也有折磨我的法子。它们知道我怕上山,它们放牛去时,常把我抬到山上。那头牛常跟我说话,但它讲的是方言,我就听不懂它说什么了。它是从外地买来耕田的,不像本地的牛淳厚,它常把尿洒在我的尾巴上,一身骚味。放牛娃们还把死蛇、死青蛙放在我面前,我是被它们气死了,但想想它们也只是穷开心一下,后来我就不生气了,它们反而也不欺负我了。
它们人类一点也不尊重我们狗类,每年雪花飘的时侯,就是我生日来临的时候,我都要跑到山冈,独自向着天空,在风雪中悲鸣。它们人要在冬天杀狗吃狗肉。我不是逃避它们,它们不会杀我,因为我很怪,它们搞不懂我为什么这么怪,又嫌我没肉,我只是为每年冬天总有几个同胞被吃掉而悲鸣。
我们狗类自己也常为一点儿事打死打活,本来我们团结起来是可以对付人类的,很多狗都做了狗奸细,只要自己有好享受,就忘了整个狗类的痛苦和屈辱。
我就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上官老头还在时,村里叫它看护森林,它把我带去。我们就一起在山上生活了五年,直到我十二岁那年,它被人家杀死了为止。
所谓看护森林,就是不时到林里转转,眼前都是山,除了上官老头就没有别人,除了我老狗小竹就没有别的狗。那里真清净,我已把无限的松涛、泉水的阴凉、云朵的各种面貌记在血肉里,我现在还会想到那碧蓝的天空仿佛就在我的小腹里,而云朵在我尾巴四周飘动,而泉水的声音使我的四肢重新舒畅。
那五年是我一生中最为美好的日子,在呼呼的松涛中,上官一边饮酒一边自言自语,不时夹一些青草给我吃,跟我一起后,它也逐渐喜欢上了吃青草。
后来,我在山上见到一颗玻璃珠,我见它漂亮就衔回家,上官老头一看,说这是珍贵的宝石叫“牛眼睛”。不久以后,所有的人都知道它有一颗牛眼睛宝石了,这肯定是它自己在镇上喝酒的时候说出来的。
一天晚上,雪很大,下雪的日子,我虽然不像往年那样悲鸣,但也明显的流露忧伤的神情。那天晚上来了一个我认识的人,我小的时候它放牛,它进来拿起看山人的柴刀将看山人上官老头杀了,就像他以前杀狗一样的。天很黑,第二天我才跑到村里,把人们带到山上,后来派出所来查也没有查到那个杀人的人,我想,它们问我我就告诉它们,幸亏它们没问,因为那个杀人的人小时候见我还是蛮好的。
我在老头的坟前坐了三天三夜,临走时,我也不知为何就掉下一滴泪水,我想那是我今生唯一的一滴眼泪。
等我重新下山生活时,原来的狗基本上已过世了。新的狗数量上很多,他们整天不务正业,我看狗也一代不如一代了。我与他们无关,我仅仅是一个传说而已,我老了,没几年狗好做了,晒晒太阳,在竹林里散散步。
我也从未去过别的地方,我喜欢这里的清净,世界上到处都应该差不多,我到哪里也还是怪犬小竹。多少狗来到世上,吃、睡、打架、生育,最后还是命归清泉。
我已没有什么悲欢了,现在我连青草也不吃了,隔几天去溪里喝几小口泉水就够了。
我等着大雪的日子,我从大雪中来的,我也必回到大雪中去的。
2005年正月于三门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