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道头回望》
上传时间:2007-06-12 浏览量:2302
道头是小雄的“鱼米之乡”,我曾在此断断续续工作了两年左右。
乍到道头,一切都感到新鲜:一色的“海下腔”,长长的石板路,满眼低矮的草房,房子建在山坡上……当时我想,这里有那么多平坦的土地,为什么非要把房子建到山上去呢?后来才知道,村前这一片平畴原来都是海洋,下道头与上道头、埠头这些村名一样,都是停靠船只的地方,后来经过千百年的沧海桑田,海洋只剩下一脉脉曲曲弯弯的小河港,那些停船的地方也逐渐成了人们聚居的村庄。古老的土地,古老的村落,蕴积着古老的文明。虽然时代在不断前进,道头也在努力地追赶,但进入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群众的日常生活和生产劳作中,仍有一些似乎“古老”的东西,至今我还饶有兴趣地回忆它。
道头女子从小就留发结辫。农家的小女孩不大追求打扮,有些营养不良,头发稀稀疏疏,结成的辫子如同虫考头一根,黄麻一束。长大以后体态开始丰盈,也开始追求美了,红朴朴的脸蛋后边是经过精心梳理的大辫子,粗壮漆黑,油光闪亮,下方扎着“喜儿式”的红头绳,顶部缀着红绸结成的蝴蝶结,使人觉得健康古朴美丽。不过,不论大辫小辫,全都是独支,长的可拖到臀部,她们往往以此为傲,旁人也看着羡慕。结婚以后,大辫一律盘成头髻,横插上一支银簪。这是已婚和未婚的分界线,也是长期“约定俗成”的,不能因年纪太轻而不盘髻,也不能因年老未嫁而不留辫。
道头女人一般都戴耳环。但挂银项圈却挺有讲究:项圈有单股与双股之分。挂单股项圈没有严格规定,但挂双股项圈却不可随便,只有已定婚的姑娘才可以。这是男方送给女方的定婚礼物,也是姑娘已经许婚的标志,旁人最爱慕也不得追求。
这里的女人还喜欢穿红着绿。每逢上街赶市或喜庆节日,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不少穿着大红大绿衣裤的女子,一般是上红下绿,红的象辣椒,绿的像翠鸟,色彩艳丽,很有些“古典”。
道头的女人爱一个“花”字。花帽、花拦腰、花肚褡、花鞋……花帽一般是小孩子戴的,有狗头帽、大虫帽、狮子帽等等;拦腰多为蓝色自织粗布裁成;肚褡由红色或白色粗布制成;花鞋面料大多向卖糖客买的。这些东西上面的“花”都是剌绣而成,图案各不相同。这既是姑娘们美的装饰,也是她们针绣技艺的显示。因此做母亲的在孩子小时就开始教导。那些摇着拨浪鼓,口喊“红绿丝线,头梳篦机,布带鞋面有的卖”的卖糖客一进村,就会被姑娘们团团围住。她们绣的图案以“喜鹊衔梅”、“凤凰展翅”、“鸳鸯戏水”、“彩蝶双飞”以及梅兰竹菊等居多。
如今,随着陆路交通的发展,南北经济交流开始频繁起来,小雄人出门经商办企业的也多起来。在县城街头,随处可以听到“小雄腔”——需要的时候,他们立马会以一口不甚标准的普通话相应对。他们的穿着打扮,一改过去“古典”,而与周围的人没什么两样,犹如今天的中国人与“老外”在穿着上没有多大差别一样。这也是一种文化上的融合。
我所在的粮站后边空地上有一排露天的舂米工具——踏碓,每天早晨天刚亮,墙外就会传来“卟、卟”的捣米声,伴随着的是一阵阵有力而优美的号子声。那时,整个小雄区只有浦坝一家国办机器轧米厂,道头不是山区,因而没有水碓,四周村庄加工稻米主要靠踏碓——一种仅比古人木棍舂米先进一点点的生产工具。
踏碓的原理类似水碓,只是以人力代替水力。踏碓由石臼、石杵、木制杵柄及左右两块踏脚石组成。杵柄的一端装着石杵,另一端串在两块踏脚石中间,人站在石上,用一只脚往杵柄的后端一踩,前端石杵翘起,脚一收回,石杵跌落在臼内的稻谷上,如此多次反复,谷粒脱壳成米。为了使臼内稻谷能均匀翻转,捣米的人手持一根带有铁弯头的细竹竿,配合着在石臼内搅动,并防谷粒外溢。这种加工稻米的方式可谓原始,这“卟、卟”之声犹如唐朝“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虽有诗意,但却太遥远了。这种活大多由男子完成,但女子也经常参与,她们的动作都相当娴熟,号子也更动听,虽然无歌词意义,但却高亢有力,充满生气。
食盐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历史上沿海一带虽有作坊式的熬盐工场,那是用于出售的。广大海边居民因为贫穷,往往自制食盐,自给自足。
制盐过程并不复杂,主要是晒、滤、煎。晒,即在海水边上选一块有一定坡度的大礁石,作为晒场,先在下方用泥筑一条弧形向上的储水坝,然后舀水向岩石上泼洒,经烈日照射,水气蒸发,盐分留下,再重复泼洒,最后留在泥坝凹部的就成卤水。滤,即将卤水挑回家,再备一只箩筐,筐内先放稻草,再放沙土和草灰,用作过滤层,然后将卤水舀入,经过点点滴滴的过滤后,卤水由浑浊变得清纯,成了盐卤。煎,即把盐卤放到铁锅里煎熬,随着水份的蒸发,盐卤逐渐变成了白色的食盐。
我在道头的几年里,村民自煎食盐已只是个别人家偶尔为之,但作为一种工艺,一种千百年留下来的生产方式,却有它的文化价值。
道头一带田野上水网交错,河港湖汊到处都是,春天碧水游鱼,夏天绿盖水面,秋天则采菱船在菱藕相间的河塘里如燕翩翩。
莲菱是水中姐妹,常常相伴而生。我国的采莲活动早在两千多年前的汉朝乐府诗《江南》中就有描写。几年前,友人赠送本县著名画家倪绍勇作的《采莲图》一幅,上面画着几个妙龄女子穿红着绿掩映在粉色莲花和田田莲叶之间,几尾游鱼忽忽闪动,左上方录有一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道头的采菱活动想必也已是绵延久远了。菱角是一种一年生植物,它长在河塘里,夏天开花,果实有硬壳,呈三角形。秋天一到,果实成熟,各村各户的采菱船象鸭群一样纷纷往菱塘里游。这当中最兴高采烈的要数姑娘们。
我的房东老罗家有个女儿小翠,十五六岁,拖着垂腰独支长辫,既秀美又淘气。她搬出红漆菱桶,嘻嘻哈哈地非拉着我下河不可。菱桶大多园形,直径一米多点,有的形似猪腰,只可坐一人。采菱时,在桶内放一条小凳子,姑娘轻身入桶,两手如桨,左右划拨。河面菱叶层层,姑娘则掀起菱藤,摘下颗颗绿果,随手扔入桶内。我曾被小翠强推入桶,可身未坐正,桶已倾覆,所幸河水不深,可河底淤泥却不浅,结果弄成个出水泥猴。我狼狈不堪,她却笑得前合后仰。
我记得某位文化学家说过这样的话:越是传统的东西越是民族的,越是民族的东西越是世界的。这话说得好,事实也可以证明,中国的民族乐团出访演出要比交响乐团出访受欢迎得多。也正如外国旅游者到广西、云南等边疆地区旅游时,非看少数民族歌舞不可。道头群众在日常生活和生产劳动中,那些看似“古老”的东西,其实正是“传统”的,也正是许多文化工作者所孜孜寻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