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位置-艺术天地

短篇小说《遥远的呼唤》

上传时间:2007-05-17  浏览量:5157

月亮吃力地抓上树梢,给宁静的寺院投下一片凄凉的寒光。我辨不清是苍白的月亮象娟娟的脸还是娟娟的脸似月亮般苍白,我只觉得她的眼神里有过多的自责与怨恨。

我的脚前已经推满了烟蒂,娟娟还是一言不发。她曾几次嚅动双唇,终究发不出声音来。毕竟才是初春,凉意向半山腰袭来,娟娟打了个寒噤,抱紧了双肩。我想上前抱住她,同十几年前一样用粗糙的手摩挲她那柔软润滑的秀发。然而,她那头美丽的长发已经不复存在,唯有光秃秃的头皮在月色里泛着青光。

山风送来唧唧我我的呢喃之音,这隐隐约约的男女私语来自左前方的松林里。我知道那是卢军和秋雯。娟娟似乎也听见了,她缓缓地抬起头,眼里倏然掠过一丝光亮,脸颊也随之红了。

卢军对我说过,市剧协主席老刘选了个好会址。在这深山冷岙里的千年古寺开会,犹如和尚般超凡脱俗,剧团里家庭中的一切烦恼统统去他妈的,悠哉游哉。名为座谈会,实际上是让大家过几天神仙的日子。卢军没有说这次会议也给他创造了与秋雯鬼混的条件。

其实,凡事都是个巧合,要不是老刘喜欢在佛教圣地练气功,就不会在这里开会;要不是这座名闻名遐迩的隋代古刹迎合当代潮流开办了佛学院,娟娟就不会远离庵堂混在这和尚的世界里;要不是二者兼而有之,我也就不会遇到阔别十多年的初恋情人。……

 

当初在农场里,我那副忠厚相确实令娟娟产生过好感。我不会像张志强和朱荣生那样赤裸裸地在娟娟面前讨好并肉麻而又顽强地表现自己。在男人们围着娟娟团团转的时候,我总是站在圈外不动声色。只有当娟

娟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时,我才会道貌岸然地出现在令那些男人们尴尬的位置上。

那些年月里,男人们最大的乐趣,或者说唯一的乐趣,便是围着漂亮姑娘起哄。娟娟不算十分漂亮,却长得很文静,或许是她的纯良、气质什么的吊起了男人们的胃口。尽管有些相貌平平的姑娘嫉妒她的天生丽质,尽管有些更漂亮的姑娘屡屡以妒忌的目光蔑视着男人们向她献殷勤,然而她从未流露过一丝半点儿优越感。在男人们疯狂的进攻中,我真佩服娟娟自卫的本领——她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抽身而退,又恰到好处地将男人们的兴趣转移到那些眼里喷着妒火的姑娘身上,让她们在男人疯狂的包围中获得心理上的平衡。

娟娟与任何男人都若即若离,使你亲近不得又恼她不得,唯独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大惑不解。倒是朱荣生一句话提醒了我:“你小子交桃花运了。”

那天在桔园里治虫——那时用的老式喷雾器需要两个人操作——由一个人掌喷杆,另一个人抽拉压缩泵。在工棚前,娟娟整理好喷雾器和水桶,习惯地将扁担伸过来,说了声:“我们走!”

“我头疼,想干点轻活……”我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

“小毛病嘛!雷峰白学了?”娟娟不高兴了。

在离我们三丈远的地方,朱荣生正和胖姑娘凌燕抬起水桶。听说我不想去,他撂下扁担“唰”一下窜了过来。

“娟娟,我和你去。”朱荣生说着想去接娟娟手中的扁担。

娟娟后退一步说:“他开玩笑呢!徐松涛你说是不是?”

我想说不是,但看到朱荣生那副馋相,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油然而生——

“谁说我不去?”我接过娟娟微笑着递过来的扁担,跟着她走进桔园。

凌燕幸灾乐祸地朝朱荣生连声说:“自讨没趣,自取其辱!”说着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园脸上那双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那时娟娟的模样确实迷人,就跟现在的秋雯一样。不过娟娟生得纤细文静像林黛玉,秋雯则妩媚妖艳如杨贵妃。娟娟的婀娜体态天生自然,秋雯的窈窕曲线却显得矫揉造作。

桔园很大,置身其中宛若进了原始丛林。各个小组相隔甚远的,高大浓密的树荫下,只有我和娟娟。她掌喷杆,我抽压缩泵,谁也没说话,除了药水冲出喷头发出的咝咝声和远处隐隐约约的蝉呜声,便只有我俩的呼吸声。天气闷热极了,我们都已大汗淋漓。

“怎么不说话?真的有病?”娟娟忍不住问我。

我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为什么喜欢跟我在一起?”

“你……老实!”她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我明白了,她是指那日晒场上的事。

当时娟娟撑麻袋,我使畚斗,我不停地装着麦种,屈体弯腰一上一下机械地重复着。时间久了,人也乏了手也酸了,略一倾斜,竟将麦子倾倒在袋口外面。娟娟是弯着腰的,上衣领口又敞开着,便有好些麦粒落进了她的胸脯。顿时,娟娟脸红了,我也心慌了。我想表示歉意却手足无措,鬼使神差地用手一掸,竟碰到了她的乳峰。娟娟呆住了,怔怔地望着我,像面对一个陌生人。我则是两颊发烧,语无论次。我无法形容那时的窘相,要是有个地洞,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的。好在娟娟终于没有生气,只是那张鹅蛋脸在晚霞中显得通红通红。……以后的几天里,我不敢正眼看她,倒是她宽宏大量,依然一如既往。

“和你在一起,我不怕。”娟娟停止了喷药,她斜倚在树干上,左手提着喷杆,右手掏出浅红色的花手绢擦汗。她的上衣全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只有胸前那一处是干的……我禁不住心旌神荡但我不敢冒昧,既然她视我为正人君子,就要装出个正人君子的样儿。谁叫我是个有贼心无贼胆的人呢?我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在娟娟到水库里洗澡,并由此遭来一连串横祸的那些日子里,我对她的态度是既真诚又虚伪,想帮助她又怕给自己惹祸。她曾多次投来求助的目光,我却视而不见,为此,几年来我一直感到内疚。她与赵杰离婚返省城后我就不知道她的消息了,想不到居然做了尼姑。

 

在大殿见到娟娟的一刹那间,我呆住了。

那日,老方丈双目微闭,盘坐在如来佛座下的蒲团上,手里弄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左边一大群和尚,右边一小簇尼姑,围成了两个圆圈。他们个个低首合掌,踏着司仪敲打鼓磬的节奏边走边念,边念边唱。卢军悄悄对我说,那是和尚做佛事,赚钞票的。     蓦然间,尼姑的圈子里跳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天哪,是娟娟!昔日的红颜已荡然殆尽,鹅蛋脸变得瘦削清癯,在摇曳的烛光和袅袅升腾的青烟里更显得苍白,唯有那对漂亮的酒窝尚存。一身道服也许是她亲手剪裁,不宽不大,不长不短,隐约衬托出依然动人的曲线,还能让你感觉到当年的风韵。她转到了一尊高大的佛像下面,想是被那些龇牙咧嘴怒目圆睁的庞然大物吓环了,她露出了惶恐的神色,纤弱的身子在哆嗦……

秋雯她们在吃吃发笑。我转过脸看看,原来是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有点心不在焉,走着念着,不时偷偷地抬眼朝门外瞟。而我们的女同胞都很得意似的,个个挺起了胸脯。秋雯的感觉似乎更好些,她骄傲地用肩膀撞了撞卢军,卢军居然毫无反应,原来,他正盯着另一个圈子里几个漂亮的尼姑,内中有个小巧标致的尼姑也正偷眼瞅着他……秋雯狠狠踩了卢军一脚,卢军杀猪般嚎叫起来,女同胞们咯咯地笑,笑得和尚们乱了步子,我笑不出来,慌忙跑出了寺院。

我坐在山坡上,俯瞰这苍松翠柏掩映之中的红墙青瓦。那错落有致的大小佛殿竟在我的眼前摇晃,摇晃……渐渐地什么也看不清了,朦胧中只剩下那个在佛像下索索发抖的尼姑。……一会儿,那尼姑变成了一个穿着军装扎着皮带、军帽下露出齐耳短发、手持小红本的娟娟……

 

娟娟倒向了张志强那一派,我心里十分不安。我给她写过一封长信,字里行间是对张志强的攻击和对娟娟命运的担忧。现在想来,其实那是我爱慕与嫉妒心理的流露。

几天以后,娟娟塞给我一张字条,那上面只写着四个字——

“请相信我!”

我本愿意相信她的,但是当时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又令我不敢相信她。当我得知她与张志强在水库洗澡被朱荣生抓住的消息后,我便彻底地灰心了——

我赶到操场上,已有一大群人围着朱荣生。

“啧啧,真不要脸。”朱荣生似乎嫉恶如仇地说:“我早就知道……他妈的,我一路跟踪……那副亲热的样子哟,啧啧啧……”他用肮脏的袖子抹去嘴边的白沫,竟手舞足蹈起来:“瞧瞧,她的衣服、短裤……背心、胸罩……啧啧啧。”他一边说一边将这些东西往空中抛。

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我想上前去制止朱荣生。这时,凌燕已先我一步冲到了他的面前,鄙夷地白他一眼,将那些衣物从地上拾起来。她问朱荣生,娟娟在哪里?朱荣生点了根烟叼在嘴上,昂起那颗小脑袋吐出一圈烟雾。他慢条斯理地说:“张志强跑了,那婊子还在水里呢!”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扬言要将娟娟从水库里拖出来示众。

“都给我站住!”我终于忍不住了:“他妈的,你们是人还是畜生?朱荣生你凭什么拿人家的衣服?……”

我是这一派的头头,平时人缘也不错,这是我敢于发作的原因。我让凌燕带几个女的去给娟娟送衣服,凌燕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临走时朝朱荣生啐了口唾沫。

几天之后,水库事件才被我弄出个眉目来——

娟娟是确信安全之后才脱衣服下到水库里的,她绝对没有想到会有两双淫邪的眼睛在灌木丛中窥视她。

张志强温文尔雅长得很帅,在援越抗美宣传演出时,曾扮演过《阮文追》的主角,所以平时演讲也跟做戏似的,极富鼓动性。他爱慕娟娟却从未有过非礼的举动,然而此刻,他却蜷伏在灌木丛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志强万万没有想到朱荣生早已盯上了他。

当我听得调查人员的汇报,眼前便浮现出一幅图画——

一轮斜阳挂在树梢,金灿灿的余辉照在娟娟赤裸的身子上,像披上了一缕薄薄的轻纱。晚风掸拂着她洁白的胴体,清彻明净的水中倒映着她婀娜窈窕的曲线,纯净的水中跳动着一颗纯净的心……

两个男人呆呆地望着她,终于按捺不住狂乱的心跳,灌木丛的枝叶动了起来,发出悉悉嗦嗦的响声。娟娟吓了一跳,本能地用双手遮住胸脯钻进水中,恐惧地睁大了眼睛。

两个男人几乎是同时站起。朱荣生脑袋虽小反应却极快,他大喝一声:“好哇,你们色胆包天,敢在这里乱搞!”

张志强原本心虚,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镇住了,竟羞得满面通红逃下山去。

朱荣生三脚两步窜到娟娟面前,娟娟像兔子遇到恶狼似的蜷缩成一团。朱荣生咽了口唾液,色迷迷地望着她,尔后便席卷了地上的衣服……

 

月亮已挂在中天。此刻,前方松林里悉悉嗦嗦的声音十分清晰,间或还能听到卢军的喘息声。我发觉娟娟的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虽然只是一瞬间。我想她或许是在羡慕当代的年轻人,同时也为自己的青年时代悲哀吧!

 

桃色风波平息了,笼罩在我心头的阴影却并未散去——正儿八经的人们看见娟娟便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心怀邪念的人们看见娟娟会露出淫邪的笑,他们不再认为娟娟是金枝玉叶,视她为路边的野花,谁都可以捏一把。

娟娟不再穿那身黄军装了,群众集会上不再露面了,也不再有温馨的微笑了。她拚命地干活,拼命地读书,她只在我面前流露过悲哀,向我投来乞求的目光,而我却时时回避着她。

我又站在水库边一块状如犬牙的岩石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

三天前,张志强就是从这儿投水自杀的。也许是他忍受不了人们的白眼、嘲笑以及无休止的审查,也许他觉得死是自己对娟娟爱慕之情的另一种表白,也许……纵然他有千百个轻生的理由,我仍认定他死得可惜,他实在是不应该死的。因为,人们都把他的死归罪于娟娟,把一切污泥浊水倾泻在那纤弱的身子上。

就在我凝思遐想的当儿,娟娟已站在我的身边。我感到意外,我想她或许是寻我而来,或许只是悼念张志强而来。娟娟说有许多许多话要对我说,我却回答:“我心里乱得很”。我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写着“请相信我”的字条塞回到她的手里,便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那日在大殿,娟娟一定认出了我,从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里看得出来。我几次去禅房找她,她都避而不见。从此,我每天早晚都要到观音殿去,虔诚地朝观音菩萨拜上三拜,说不清楚是为了娟娟还是为了自己。

白发银髯的方丈从老刘房里出来,颔首合掌与老刘道别。在走廊转身的时候,那光秃秃的脑袋竟碰到了女同胞晾在绳子上的胸罩,他触电似地跳了一下,连声念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卢军和秋雯他们用手捂住嘴,极力忍住笑,我赶紧把摇摇欲坠的老方丈搀下楼去。

就为那天在大殿前嘻嘻哈哈不成体统,刚才老方丈来找老刘,先讲了一番佛门静地神圣不可亵渎之类的道理,接着便口气极其温和态度极其友善地指责了我们,说得老刘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儿。老刘则对我说,应当给小青年做个榜样而不该跟着他们胡闹,我也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儿,心里却怨老方丈大惊小怪。我说他应该管管那些小和尚才是,自打那群尼姑来到寺院,和尚们的手脚更勤快了,念经的时候喉咙更响了,似乎个个神采飞扬起来,还时不时在挂着“西山佛学院”牌子的院子前转悠。

老刘给我们立了条规矩,不准有事没事老往和尚尼姑堆里钻。老刘说这话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似乎察觉我和与娟娟的关系了。

说归说,做归做,大家并没把老刘的话当圣旨。晚上,深山冷岙里看不到电视,我们只好坐在小天井闲谈。一会儿,个个前呼后应地打起了呵欠,都说着:“无聊,实在无聊!”。卢军灵机一动,上楼去拿来录音机,大家跳起舞来。

欢快的旋律优美的舞步,与青灯古佛诵经之声形成强烈的反差。我发现三四个小和尚和小尼姑在月洞门前探头探脑东张张西望望,大家跳得更欢了。给我们烧饭的那个中年和尚在厨房里劈柴,他劈着劈着,手中的斧头竟合着舞曲的节奏一上一下,轻轻地在木头上叩击,半天断不了一根柴。秋雯觉着好笑,要拉他跳舞,他吓坏了,只是躲避。这时,老方丈出现了……

这回老刘真的生气了,要提前结束会议。卢军怂恿我去找老刘,其实他不说我也会去的,因为我与娟娟还没说上话呢!

傍晚时分,娟娟是要到寺外的小溪洗衣服的。我早早地溜出寺院,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目视着清清的溪水从寺前流过,绕了个弯弯,曲折地向山下流去。

娟娟端着脸盆从山门拾级而下,在夕阳的余辉里,她的脸色比在大殿里红润多了,只是步子有些飘,很疲惫似的。看她向着小溪走来,我的心突然怦怦发跳。但是,娟娟见了我,转身要走。我拦住了她,她的胸脯在剧烈起伏,良久,终于跌坐在我的身边,双手捂着脸发出令人心碎的抽泣声。我想靠近她,却踢翻了脚边的脸盆,它骨碌碌顺着斜坡滚下了小溪。……这时,几个小和尚也端着脸盆过来了,真他妈见鬼!

昏黄的灯光下,我又提笔给娟娟写信,我要知道她内心的秘密。

娟娟去大殿做早课的时候,我在钟楼下把信交给了她。

晚饭后,娟娟在回廊前塞给我一张纸条,我打开一看,还是只有四个字——

“请相信我!”

 

虽然娟娟有文艺表演的天赋,我却实在不该放她到县宣传队去的。

那天,宣传队长——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开着吉普车来借调她的时候,我只顾想着帮助她从农场尴尬的处境中解脱出来,却忽视了小伙子借调娟娟的真正用意。直到临上车,看到小伙子殷勤地为娟娟打开车门,脸上露出淫邪的笑,我才意识到娟娟又要出事。

果然不出所料,不久,县里传出风声,有说宣传队长半夜爬进娟娟寝室被娟娟打了出来的;有说娟娟生活作风如此这般的。……我越听越害怕,连夜赶到了县里。

宣传队正在医院慰问伤员,病房里挤满了人。我在门外踮起脚尖往里瞧,见病床上那个已经截肢的伤员只有二十几岁,一张娃娃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听说这位英雄是往对立派固守的大楼冲锋时,左腿中了子弹。恐怕他此刻已经后悔稀里糊涂地将一条腿毫无意义地献给了那场莫名其妙的运动。可是,娟娟却不是这么想,娟娟从来就是个乖乖女,在那个崇拜英雄的年代里,她是真切的崇拜那个断了腿的年轻人,那个娃娃脸的英雄。娟娟的眼里含着激动的泪珠,她把一束杜鹃花献给了英雄,谁知那英雄却粗鲁地把花扔在了地上。这让娟娟尴尬和委屈,同时也觉得难以理喻。边上的人对娟娟说:“因为他少了一条腿,他的未婚妻离开了他,原谅他吧,怪可怜的……”

那伤员对娟娟痛苦地一笑,哀愁地说:“对不起!我失去了一条腿,更失去了爱情,现在,什么也不需要了。”

伤员的话还没说完,娟娟便扑在他的身上并疯狂地吻了他。她说她爱他,愿意嫁给他。……

娟娟这种近乎发疯的举动太出人意料了,边上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连被吻的那个英雄也觉得不思议,而我则惊愕得张大了嘴巴。病房里顿时鸦雀无声,似乎空气也凝固了。我想说句什么,可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棉絮,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那个宣传队长不知是出于妒忌还是什么,他冲过去抓住娟娟的头发,恶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说:“别给我丢人现眼,臭婊子!”他猛地推了娟娟一把说:“滚,滚出去!”

没过几天,娟娟“滚”出了县宣传队,她被当作破鞋押回了农场。她站在凳子上“接受群众批判”,千人咒她,万人骂她,唾沫和桔子皮逼娟娟低下了曾经高贵的头……人们嘲笑够了,取乐的心理满足了,便说笑着离去。直到夕阳西斜了,人们走光了,娟娟脸上的泪水才夺眶而出。

从此,娟娟低着头走路,低着头干活,低着头做人,很久,很久……

中国人都同情弱者。娟娟被人们踩在脚下的时间长了,人们也就可怜起她来。男人们已经没有兴趣惹她了,女人们则无须妒忌她了,娟娟的处境开始好转了,她的脸上渐渐地有了笑容。

又到了给桔树治虫的季节,又是在闷热的桔林中,又是我与娟娟合作。

树长高了许多,浓密的枝叶遮天蔽日,更显得深邃幽静。娟娟不停地挥动喷杆,不时变换着站立的姿势,药水冲出喷头化作了一团雾,在结满青青果实的绿色枝条间弥漫,透过阳光的折射,雾气中映出一条小小的彩虹,在七色光影里,娟娟那依然婀娜的体态显得朦朦胧胧绰约多姿……她还是那么美!

休息的时候我蹲在地上抽烟,娟娟就站在我的面前。她用衣袖擦汗,衣袖早已湿透,她便微微弯腰,双手撩起衣襟擦脸上的汗。我无意间抬起头来,啊!那充满诱惑力的胸脯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我眼前……

“娟娟!……”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娟娟愣了一下,茫然四顾,好像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原来,在被批斗的那些日子里,她的名字早被一个“喂!”字代替了。

娟娟察觉到我目光的异样,这才意识到擦汗时的失误,她的脸红了,显得十分慌乱与羞涩。

“娟娟,你很漂亮,真的很漂亮。”

“我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我……”她的语调很悲哀。

“不,你是无辜的。”我连忙站起来拉住她的手说:“你是个纯洁的姑娘,真的,你是清白的。”——人一旦有了邪念,言不由衷是十分自然的。

娟娟没有把手缩回去,她相信了我的话,她感动得流泪。

“你,你会喜欢我?”她的声音极细极细。

“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只是不敢说出来。”

娟娟放声哭了,她扑在了我的怀里……我吻她,抚慰她,我沉浸在甜蜜的梦境里……突然,我觉得有许多许多男人的手在摸她,有许多许多男人的嘴在吻她……我猛然清醒过来,我粗暴地推开了她:“不,不,我不能结婚,我不能要你,我要上大学,场革委会已经决定保送我……”

“啪!”地一声,我的脸上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娟娟的脸刹时变得惨白,她的身子摇晃着,跑出了桔园……

那以后,娟娟随随便便地跟任何男人交往了,随随便便地与男人们喝酒了。娟娟不管千人咒万人骂了,她昂起头走路了。

而我却在娟娟面前抬不起头来。

一天晚上,大家在操场看电影,娟娟没去,我有些担心,就溜出去找她。我看到娟娟悄悄儿把朱荣生领到她的宿舍里,我便隐蔽在窗下。

小桌上摆着一瓶烧酒几盘小菜,娟娟让朱荣生坐在床沿,与他对饮起来。朱荣生受宠若惊,频频接过娟娟递去的杯子,直喝得醉眼朦胧。娟娟给他削了个苹果,他乜斜着眼伸手去接,突然,娟娟扔掉苹果极快地站起,两眼睁得大大的,她抓住朱荣生的手腕,用水果刀狠狠扎了下去,疼得朱荣生全身痉挛,哎哟哎哟直哼哼。我既幸灾乐祸又怕娟娟失去理智干出更吓人的事来,便站起来准备破门而入。好在娟娟并不糊涂,她只是用力将摇摇晃晃的朱荣生推出门外,然后便扑倒在床上蒙着被子大哭起来。

第二天,手腕上系着绷带的朱荣生对别人说,昨晚多喝了几杯,从高坎上摔下来被树桩尖扎破了手……

 

我一直在寻找机会与娟娟说话,无奈她身边总是跟着那个标致的小尼姑——就是在大殿偷看卢军的那个小尼姑。此刻,她正挽着篮子走进放生池的庭院。我跟在后头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她若是脱下道装,蓄起头发,那体态与气质倒和年轻时的娟娟有些相似。便是此刻,她那忧郁的眼神也与娟娟无异。不知她为何总与娟娟形影不离,莫非两人的遭遇也会一样?我跟了进去,我想或许从她嘴里能问出些什么来。

小尼姑是给池里的鱼儿喂料来的。她一手挽着篮子一手抓起饲料往池中撒去,那动作很利索也很优美,粉末状的鱼料经她弧形地往空中一抛,便像一幅幅五彩的扇面飘向池内。她无意间发现了地上那本电影画报,这是卢军的电影画报。刚才卢军和秋雯亲昵地从月洞门出来,一定是他落下的。小尼姑心不在焉地撒着鱼料,不时地拿眼瞟那画报,终于,她忍不住了,她拾起画报倚着玉石栏杆看了起来。她时而将画报贴在胸前抬头遐想,时而又把画报举到嘴边亲吻着,不知是吻那女明星还是男明星,或许她只是吻吻来自外界的青春气息而已。突然,她触电似的丢掉了画报,抹着眼泪匆匆离去,那只小篮子孤独地倒在栏杆边,它被遗忘了……

我想起了娟娟,娟娟也是这样生活的么?

这时,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进了庭院,我一眼便认出就是那个为我们做饭的和尚。可能刚剃过头,脑袋瓜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他是来扫地的。他扫地的动作很慢,很轻,幅度很小,不像城里环卫工人扫马路——关公舞大刀似的。他也看到了地上的画报,女明星在朝着他笑。他没去捡,他只是微微弯腰微微下蹲,用扫帚柄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瞧,瞧着,瞧着,他的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我当然不知他为谁而笑,为她?还是为她?我只见他迅速而又小心地将画报拨进了畚箕,拿扫帚遮盖了,若无其事地出了庭院。

晚上同卢军秋雯闲聊时,我突然说:“你俩在放生池干的好事,连和尚尼姑也动心了。”说得他们目瞪口呆。

 

在文化馆美术室见到的娟娟,已经是个少妇了。一时我俩都很惊讶,我说我大学毕业在文化馆混职,她说是跟着来玩的,她指了指正在画一幅工笔花鸟的男人说:“这是我丈夫赵杰。”她没说这是我爱人,只说是丈夫。转而又把我介绍给赵杰,赵杰“嗯嗯”几声,用手扶了扶眼镜,一道审视的目光透过镜片射在我的身上,他打量着我也打量着娟娟,足有几秒钟。娟娟显得局促不安,她很慢慢地走上前倚在赵杰身边,显出一副亲昵的样子,赵杰略略欠身朝我点了点头。我想他或许早已了解娟娟的过去,或许还知道我与娟娟的关系,不然不会如此无礼。我逗娟娟的孩子玩,娟娟要他叫声叔叔好,那孩子一张口却“哇”地哭了起来,我看得很清楚,是赵杰在他小屁股上拧了一把。

娟娟曾经对我说过,她有个会画画的同学下放在某县的林场。我想也许他俩结婚后赵杰便调到了农场,想不到这男人居然这么小气。

我以文化馆主人的身份请业余作者看电影,当然也请了娟娟。娟娟望了望赵杰,露出乞求的神色,赵杰却很大度地应允了,他说自己晚上要改画稿,让娟娟带着孩子去。我也很高兴,高兴得竟然没有察觉镜片后面那狡猾的目光。

说是看电影,其实都在猜测对方的心思,询问的目光老是碰在一起。孩子渐渐坐不住了,哭闹了起来,引得邻座的人直朝我们白眼。娟娟说不看了,我也跟着站起来。挤到过道边,孩子的一只鞋掉在一个青年头上,他吼叫着:“瞎了眼啦?两夫妻连个小孩都管不住!”我们像人人喊抓的小偷,急急逃出了电影院。

我强拉着娟娟在城西的防洪大堤上散步。我抱着孩子给他讲月亮婆婆的故事,而娟娟低着头不说话,只是频频抬起手腕看表。

“你好像很怕他!”我说。

“不,不,”娟娟摇摇头:“我看孩子要睡了。”

“你在骗我。”

娟娟的两眼湿润了,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她从我手里一把抱过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想喊住她,我蓦然发现,前方路灯下站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那镜片在淡淡的月色里反射出阴冷的寒光。那是赵杰。

清晨我上班的时候,走廊上不见娟娟与孩子玩皮球了,美术室里也没有赵杰,那幅未完成的画稿被揉成一团扔在废纸篓里。

一个月后,我在县医院遇到了凌燕,她摇摇晃晃地腆着个大肚子,剥着桔子往嘴里塞,还旁若无人地吐着桔核儿。见了我,她稍稍愣了一下,随手把桔子皮一抛,大声嚷嚷:“哎哟,多年不见,刮目相看。”她把我按在候诊室的长椅上,神秘地说:“娟娟结婚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见过她和她的丈夫了。”我说。

“她又离婚了。”

“啊……”我大吃一惊。

凌燕告诉我说,这次赵杰把娟娟打得很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惨。可是娟娟好像有了主心骨,不再忍气吞声了,她大叫大嚷起来,还咬了赵杰一口。以后便离婚了。

凌燕说:“她倒在床上很孤独,她说你是她最信任的人,去看看她!”

我说:“一定去看她,一定会去的。”

可是我终于没有去,因为我的未婚妻吃醋了。

最后一次见到娟娟是在县城车站。凌燕在电话里说娟娟要调回省城了,我一大早赶到车站,娟娟已提着行李在排队捡票。我喊她的名字,她不理睬我,径直上了汽车。我使劲拍打车窗,她像个陌生人一动不动。直到汽车徐徐驰出车站,她才转过脸来,我看到,她的眼里含着泪花……

 

月亮已经移向西方,山下寺院里“当,当”的晚钟敲得我心烦。前方松林里已寂静无声,想必卢军和秋雯已经下山了。

“你发胖了。”娟娟终于朝我笑了笑,我很高兴,虽然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开场白。我接着她的话头:“你可瘦了。”

“我老了。”

“不,你不老,真的,一点儿不老。”——唉!我老是言不由衷!

“你在安慰我,我知道。”她苦笑着说。

我急于把话转入正题,我说:“农场里吃了多少苦头,你都熬过来了,为什么回城了却,却要走这条路呢?”

她猛地站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扶着石柱,双肩在颤抖。我劝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下来,终于,她声泪俱下地讲了自己的遭遇……

娟娟回城后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便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陈老板学做生意。做生意谈何容易啊!走南闯北折腾了一年,分文没赚到,反而欠了陈老板十万元。娟娟没说怎么欠的,总之她欠了陈老板十万元。

对那些暴发户来说,十万元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在娟娟眼里却是个天文数字。她跌坐在宾馆的豪华沙发上哭泣,哭得很伤心,而那个陈老板却面无表情地在一旁拨弄着计算器。等到娟娟的眼泪流干了,陈老板笑了笑,提出了一个苛刻而又简单的条件——只要娟娟陪他玩上十天半个月,十万元欠帐一笔勾消。

娟娟说,当时她没有别的办法,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很理解地点了点头。

陈老板搂着娟娟出现在海滩上、名山下,出现在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之间。娟娟说她害怕众人投来的惊疑的目光,害怕人们猜测这一老一少究竟是父女还是情人。

在东海边一处佛教圣地游览时,陈老板的老婆追来了,在旅馆里大吵大闹,当地民警将他(她)们带了去,陈老板却说:“我给了她钱的……”

娟娟从派出所出来了,她绝望地站在海边峻峭的悬崖上,往事像恐怖的电影镜头交替浮现。她说仿佛进了阴森森的地狱,到处是群魔乱舞。她觉得没必要活下去了,便纵身一跳……

娟娟来不及跳进大海,一个老尼姑抱住了她。……

说完了,娟娟无力地坐了下来。我递过一张餐巾纸,我说:“我早想对你说,这么多年来,我们大家一直在欺骗中生活,而你却一直相信这种欺骗,当然,我也骗过你,很多好人都骗过你,我们都是应该受到谴责的,今天,我要正式向你道歉!但是你也在欺骗自己呀!你以为出家就超凡脱俗了?你看看那些和尚和尼姑,他们不也在欺骗自己么?娟娟,别再欺骗自己了,欺骗自己的人往往是活得最累的人。

“你再看看我的同行卢军秋雯他们,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活得多痛快!其实,生活原本就应该这样……”

娟娟的呼吸平和多了,目光不再是滞呆的了,她不知不觉地靠在了我的身上……

……

座谈会结束了,我们将要打道回府,我又站在钟楼下,等着与娟娟道别。尼姑们的身影一个个从我眼前晃过,可就是不见娟娟。我问那个标致的小尼姑,她说娟娟老早从禅房出来了。

……

我自责,我难过。我真想对着青山大喊一声——娟娟,你在哪里!

 

半年后的一个晚上,我在家里看电视。这是全省中老年迪斯科大赛的实况转播。节目主持人那浑厚的男中音正在宣布获奖者的名单。听着,听着,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方娟娟。居然会是方娟娟!

在七彩的灯光下,在欢快的音乐声中,蓄着男孩似的短发、身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娟娟捧着奖杯,缓缓转过身来深深地鞠躬,她向热情的观众投以温馨的微笑。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自信。我觉得娟娟是在对我微笑!

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在灯下给娟娟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这封信却只有四个字——

“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