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现在,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土里埋的正是我们刚进寺院时遇到的那位僧人。你说是不是,耐子?
耐子仍旧保持刚才嘴巴大张的姿势,她想让自己成为达达主义的作品,否则,她为什么不shut
up呢?如果身边有牙签,我就要帮忙她支起牙龈了。
那颗头颅五官极不端正,不像先前那样模糊,可以看出头颅具有男性特征。眉毛长长的,挂着沙砾,老鼠眼---只有眼白没有瞳孔,塌鼻梁,嘴角倒吊梢,牙齿沾着泥土。怎么?他患有异食症?我想。如果你看过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你就会哑然失笑: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的翻版。
我拣起一根草茎,撕掉耐子树叶做的奶罩,拼命挑逗她的乳头,她才回过神来。我赶紧爬过去,舔掉她下巴的口水和鼻孔的鼻涕,哎,年轻人不注意形象是不行滴。
我说,不过是一个死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大惊小怪。耐子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咬着我的眼镜架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慌忙推开,别,别,镜架日本进口,镜片瑞士进口,别啊,六百
七一副,你赔不起。
谁说我死了!!那僧人不紧不慢地说,没见我在睡觉吗?
你怎么跑到土里去了?耐子心有余悸地问道。
知道什么是地大观察法吗?土包子,僧人不屑一顾的说,去看看《清净道论》就明白了。
由于刚才我入定观察泥土的结构,不知觉就沉到泥土里去了,我怕自己继续沉到地核里去会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只好在泥土里甩脚丫子,有时仰游,有时潜泳。累了,睡着了,也不知道自己被泥土冲到山坡上来着。
什么清净道论??莫名其妙。耐子朝僧人光顶上啐了一口痰。耐子从前老爱抽牡丹,所以痰特多。
那么,泥土的结构到底怎样?我一边嚷嚷,一边敲自己脑瓜,觉得很苦恼。
别光着说话呀,你们去寺里找把锄头,把我挖出来,我做饭给你们吃。僧人有点不耐烦了。你们就是这么对待高僧的吗?小心受惩罚啊。
好的,好的,我说,耐子,我们去寺里找找。走啊,还躺那儿干嘛?耐子说,我来月经了,腰酸背痛,你背我。我伏下身,上啊,赶紧上啊。
耐子一把跃上来,抓住我的肩膀,果然身手非凡。
可惜缺少一副马鞍,耐子摸着我硕大的臀部说。
十.
故事发展到这里,我不得不暂时中断一下写作过程,以便理清我的叙述思路。
从以上几节来看,没有什么内在逻辑,谁是真正主人公的问题正在变得越来越复杂。
根据小说题目,我猜测有可能是两群没有具体数目的队伍朝相反方向走,走到下一个路口,又各自分为更小的队伍,继续前进。如果定局为这种意思,那么这篇小说显然就是分岔点。接下去一分二,二分四,会出现众多分支,我必须写无数的另一篇小说来搪塞读者,结局是小说的作者会因为忙不迭地解释无数主人公的去向而心力憔悴,吐血身亡。
另一种猜测就是:把主人公分成两半。而两个主人公肯定会凭借一只手,一条腿,蹦跳着进入完全陌生的世界。那么,作者得作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雇佣一旅甚至一师的侦探在小说中四处寻访,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们拉回来,通过这篇小说对他们强加缝合,努力使伤口愈合得完好无缺,就可以躲开读者敏锐的察觉力。结果是:作者因破产而跳楼自杀。
因此,我,作为一个庸才型的小说写家,为这篇小说的进展大伤脑筋,还得了眼病(一根蛛丝跑到眼眶里去了)。近几天我的自画像是:一只眼睛裹着纱布,另一只眼睛睁得圆溜,凶神恶煞地盯着电脑屏幕WORD里不停跳出来的文字,两只手使劲敲电脑桌介天响。
按照我们祖国历来的光荣传统,凡事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则万事大吉。所以,我不得不放弃做一个正直人的打算,随他去吧。
我和耐子在寺院里豕突狼奔,找得满头大汗。作为局外人,你们这些读者可以欣赏那个僧人如何在泥土里面摇头晃脑乘凉,如何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的情景,显然,他是有意调侃我们。
最后,耐子在厨房的灶台上找到了锄头,我在三圣殿后面的水井旁找到了铁铲。我们背着工具回到山坡的空地里。怎么开始,大人?我问僧人。耐子则生气地在一旁刻锄头柄。口中念念有词。
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问我?你们有没有受过教育?脑袋是什么材料做的?僧人乜斜着眼,淡淡地回答。
社会大生产要搞分工:耐子挖土我铲土。我是男人当然要干重活。
僧人在土里时不时地埋怨:你踩我肩膀了,没长眼啊!你碰伤我鼻子了,回头你给我付医疗费!你挖掉我布扣了,这套衣服我师父送的!我胸口的痣毛怎么不见了?小心我屁股后面的痔疮,我可是小心翼翼生了好多年的,不容易哦。
最后,我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来。妈的,比棺材还沉,结果他又睡着了。我就在他身上练习鲤鱼打挺,耐子高声唱着国际歌。弄了好久他才醒过来,睡眼朦胧地问我们:现在几点了,施主??
十一。
你们看看你们自己,僧人坐在大殿阴暗的角落里,翘着二郎腿数落我们,衣服穿的东歪西斜,也没个站相。那个男的,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左脚怎么了?大麻风是不是?打什么拍子啊?还有,右边这个女人,你胸前的布扣没扣好,想把奶子露给佛像看吗?大不敬要直下金刚地狱的。我是冒着受惩罚的危险给你们这两套纳衣的,按佛法规定,在家的决不能乱穿出家人的服装,出家的更不能主动将僧衣作为赐物赠送在家的。要是你们赤身裸体呆在寺院里,那是你们的罪过,跟我不搭界。出于慈悲心,我决定还是由自己来背负罪孽。我考虑过了,虽然你们恶习过浓,只要痛定思痛,还是有希望从生生不息,刻意流转的“业”中摆脱出来的。从现在开始,我同意正式收你们为徒,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我回过头来看看耐子,耐子也回过头来看看我。我们面面相觑,倍感惊讶,一致认为这僧人有根神经搭错脉了。耐子说,我们耗费了很多能量抬你进来,就是为了站在这儿聆听你的长篇大论??(也不搬条椅子给我们坐坐,晕死。)得了吧,我要吃饭,我要吃饭。我赶紧在边上附和:是啊,是啊,大师明鉴,我们两人挖了不少土,确实肚皮贴背脊了,还望大师慈悲为怀,速速将饭做来,让我们饱食无忧,宾至如归啊。
我们看见僧人头顶出现了各种符号!·#¥%……—*()——+|~?“:⊙⊥⊙
僧人显得比我们还惊讶:才几点,你们就饿了,太阳才刚下山啊?我怎么不饿?我一天吃两顿,晚上是不吃饭的。最后这个“的”字他故意拉的很长,足足延长了一分钟。
惨了,惨了,现在正好是黄昏,这意味着晚上没饭吃了。那么。。。。。。我正开口说出一个词。僧人马上打断我的话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们放心,厨房碗橱底下有一蛇皮袋洋芋,你们自己拿到外面水库里洗洗,干烧了吃吧。我是持午的,所以不便做饭给你们吃,再说我做的味道也不怎样。好了,不和你们多说,我要出恭去,管不了你们。说完,他一下子跃起来,一蹦一蹦地跳出了大殿,消失在茫茫的暮霭中。唉,真是静若处子,动如蛟龙,此公修为一定很深了。
我背着蛇皮袋,耐子手中拿着一个竹笊篱---------南方淘米用的工具,恹恹地朝寺院外面的水库走去。饥饿的力量是多么巨大,我们为了这肉身,为侍侯这副臭皮囊,搞得劳累恣睢,人的一生就这么给蹉跎了。
我们到了水库,耐子停在前面,我停在后面,耐子放下笊篱,我放下蛇皮袋。突然,耐子转过身来。
十二。
你打算怎么办?耐子问他。
先住一段时间再说,他回答。
他们蹲下来,洗洋芋。沾在洋芋表面的砂砾,被他们用手搓洗后,在水中慢慢旋转着,沉入深部。水清澈见底。根据水面漂漾的纹理,可以推断出这泓潭水的年轮。鱼儿咬着舌头,蜉蝣围成圈。一团团雾气从革命草间升起。春末的瑞云山沉浸在内省的喜悦中。在这里很少看得见人烟。水潭边长着金樱子,山苍子----著名的补肾养精的中药。他们洗好一笊篱洋芋,默默地往回走。
他们迈进院门,僧人已经上完香,没有节奏地敲着磬钹做晚课了。他的声音忽高忽低,有时像公鸡打鸣,有时像蛐蛐呓语,中间仿佛又夹杂着一两声叹息。他们走进厨房,他起火,耐子将洋芋倒入锅中。这口锅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刷洗过了,锅的内壁凹凸不平,色彩班驳陆离。耐子问:清水烧??不放盐?
他从柴灶后面站起来看了看:没盐。是啊,没盐。耐子说。
洋芋熟了,熟透了。洋芋带皮沾在锅里,发出焦糊的香味。耐子拿铁铲子铲洋芋,他去碗橱里拿筷子和碗。只有一双筷子,只有一口碗。碗是电影里出现过的落草为王的土匪们歃血为盟时喝酒用的大海碗,缺了好几个口子,呈青靛色。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祖师爷那儿传下来的。他们干脆不用,将烧熟的洋芋全盛在笊篱里,你一个我一个抓着吃。吃完后,地上全是洋芋皮,他走出厨房时,鞋底沾了一块,差点摔倒。
僧人的晚课延续了一个半小时。漫长的等待,他们等着被安排住宿。耐子掂着脚,趴进铜鼎沿内,玩烟灰,烟灰过于细腻,沾不了手。他坐在台阶的清石板上,看边上的石幢。这中间,僧人端着一盏清水走出来,用黎黑的中指从盏内沾了点水,噗噗地弹到石幢上面的平台上,口中念道:大鹏金翅鸟,旷野鬼神众,罗刹鬼子母,甘露悉充满。唵穆帝莎诃
唵 穆帝莎诃 唵 穆帝莎诃。。。。。。
后来,他们在等待中睡着了,一个靠着铜鼎,一个靠着石幢。只到僧人在每个人的额头重重敲了三个栗壳。起来起来,带你们休息去。起来啊,你拿被子,你拿草席。他们睡眼惺忪,脚步踉跄地跟着僧人,穿过一道幽暗的长廊,最后在一间屋檐低压下来的禅房前停下来。
十三。
“今晚,你们都睡这儿,”僧人举起一根指头警告道,“注意不要干任何出格的事情,举头三尺有神明。特别是在寺院里,一切靠你们自觉。”僧人说完就哼哼地走了。
他们整理好被铺,关上门,手牵手走到床前,并肩坐下来,沉默了许久,觉得很无聊,于是,各自陷入各自的回忆中。
他的回忆他可能有一个妻子,如果推断得正确的话,他已经有一个三岁的儿子,会叫他爸爸了。怕怕,怕怕。儿子叫道。哦,他应道。眼睛还是瞅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寂寞地跳跃着。怕怕,怕怕,儿子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板上玩念珠,空的香炉,护身符,藏传佛教的各种法器。他坐在妻子替他缝制的布蒲团上冥想沉思,这样布置安排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是为了彻底孤立妻子-------无辜的女人和孩子啊!-------儿子是她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儿子一生下来就不哭不闹,文静得出奇。不叫妈妈,只会叫爸爸。而爸爸又不大理睬儿子,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梦想中。他画地为牢,拒绝跟任何家人朋友交流,掏真心话。这是残酷的,不公平的。他的妻子是真心爱着他的,十分小心地看护着他,包括跟他交往的女性,是不是隐含着某些非正常关系-----这是她最关注的主题,也是她一生最崇高的职业。而他呢,觉得她不了解他,他是在风月场中滚了好久的,见识过各种不同阶层,不同容貌,不同性格的女人,他觉得他的免疫力特高,哪怕天下最美的女人脱光衣服站在他面前,他下面的男根也不为所动。他用的是观想法------他曾经站在街头,凝视迁流不息的人群------剥开人们华丽的外皮,露出真实的血肉,管道,内脏,体液,剔除这些,就只有坚硬的骨头了。人活着是活动的厕所,死了是一具空骨架。她们吸引他的地方到底是什么?他难道能十分确定的判断是性器官吗?真正的诱惑源自何方?他感觉自己是被动的,从生至死,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控制而不能自拔。他的内心是否还保留有另外的女人??
你在想什么?耐子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他茫然若失。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你呢?
她的回忆
她从一出生就落入一场漫长的噩梦。
她的母亲在生下弟弟不久后,就喝农药死掉了,据说喝了三次,最后才成功。她母亲死之前,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她听人家说,她妈妈患的是桃花癫。三月桃花开,情郎何不来?这是富有诗意的病症,也许她母亲是个诗人吧,她回想着。她曾看见她父亲吊着她母亲的长辫子拖下楼梯,她觉得好玩,爸爸妈妈真有意思,当时她想。她13岁那年,她爸爸问她,耐子,爸爸给你找一个新的阿姨好不好?她急急回答,我不要,爸爸,我不要阿姨呀,我只要爸爸,呜~~呜~~,我不要啊。她爸爸慌了,目光迟钝,想了好久,安慰她说,耐子乖,耐子不哭,爸爸听耐子的,不找了,好不?她破涕为笑,爸爸,我们出去玩吧。爸爸说,你先去隔壁婶婶家玩一会儿,爸爸进屋换套衣服。她恩了一下,去婶婶家玩了。隔了很久,有人在外面叫她爸爸的名字。她跑出去,兴高采烈地说,我爸爸在屋里换衣服呢。那个人可能是爸爸的同事,他又开始叫,屋里没反应。他觉得不对劲,开始敲门。她也帮着喊:爸爸,爸爸,有位叔叔找你啊。他爸爸的同事开始撞门,门被撞开了,煤气涌了出来。爸爸,爸爸,她跑进去,踮着脚,拿玩具敲打爸爸的啤酒肚。爸爸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紧闭着双眼。。。。。。
你怎么了?他问,他发现耐子的眼角挂着泪珠。没什么?耐子拿手背擦掉说。
那么,我们休息吧。他问道。
好吧,我们休息。
他们吹掉蜡烛,禅房变得一片漆黑。夜枭开始在寺院后面的山林里歌唱了,它们的任务是,使黑暗中的空气活跃起来,让原本宁静轻安的夜晚变成魔鬼的盛餐。
到处飘着黑色的雾。
十四。
至此,整个夜晚的情节已经被作者刻意忽略了。
这中间存在着差距。一个夜晚就是一个无限的空间,它的容量是难以测量的。你可以把一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写成洋洋巨著,也可以用一句话掠走主题内容,仅留语言空壳。小说在这里出现了第一个分叉。
第二天凌晨,他早早听到敲板声---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不久,一声引磬,清脆悦耳,然后,沉沉的木鱼声起,僧人开始做早课了。他隐约听到僧人在念唱: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
他把手探到耐子的胸口,发觉耐子的乳沟凹陷处湿湿的,是汗。他俯下身去闻了闻,香的,汗怎么会香呢?为了证明自己的荒唐,他又伸出舌头去舔了舔,咸的。难道耐子的身体里隐藏着大海?
他发现耐子的一缕长发顺着腮部爬下来,沾住她微翘的嘴角。而她,则在梦中咬住长发,在空中荡来荡去。也许耐子梦见荡秋千了。他想。
耐子,耐子。他唤道。
恩。耐子迷糊地应道。仿佛嘴里含着一颗橄榄,她咀嚼着,翻了一个身,将雪白的小腿压到他肚皮上。
他轻轻把它挪开,将枕头塞到她的腿下,这样就可以让她在做梦的时候保持一种舒展的姿态。事如春梦了无痕。他想到东坡的一句诗。
他轻轻掩上门,走了出来。
山里的环境是幽静的,尤其是清晨。空气中飘着茉莉花香。早起的鸟雀在青石板上单脚跳着。你是否还记得遥远的童年?你的贫穷的小伙伴们邀你一起跳格子。你们先拿破瓦片,在泥地里划出一道道横竖交叉的线条,线条凹陷,两边泛出细土。划的不是那么直,中间有点突兀。你们拍着小手,笑着,围着格子追逐,居然会长时间地沉浸在这么简单的欢乐中!而现在,你观察自己,觉得一切都那么的无味。
而耐子,则已经化为蝴蝶,在自己的世界里飞翔。她排除了外在干扰,肆意扩大花的疆域,直达完全陌生的国度。你瞧,她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她又翻了一个身,脸部朝下,鼻子紧贴着枕头-------枕头里塞着干雏菊-------所以,她觉得把自己比拟成蜜蜂则更贴切。她将柔软的舌头伸进花蕊深处,吮吸着蓝色液汁,硕大的臀部高高撅起,翅膀蔫了,挂在两边。
他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呢?离旭日东升的时刻还早,星星还没有完全退出由夜晚苦心营造的舞台。他要不要进入大殿看看?
他还没有能力逃脱好奇心的控制,只好迈入大殿,手中拿着一根红烛,头发乱成一团。
十五。
大殿正中是一整块青石砌成的基座。上面塑站着的是西方三圣: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你很难分辨他们到底是泥塑偶像还是精神反应堆。
僧人在磕头,不断的磕头。根据记忆,当年延恩寺的菜福师是要磕一百零八下的。而大千三千世界何止一百零八尊佛!相反,那恒河沙数世界的觉悟者不都归于一吗?如同只月万影的状态一样。
内容依附于形式而存在。形式不过是载体,重心却落在内容上,当你完全理解内容后,形式就可以完全忽略乃至抛弃。
他则站在那里,歪着脖子,耷拉着脑袋,红烛油滴在手中,像红色鱼鳞。
他们之前的世界会是怎样的呢?多少次的成,住,败,空之劫,那些岩石般的躯体究竟沉到哪里去了?那些花瓣似的性器官究竟升到哪里去了?灵魂是隐藏的还是显露的?如果是隐藏的,是不是意味着一切无形的追求注定会崇高于一切有形的享受?他们将来要去哪里?在死的一刹那,那涉临死亡的人是否会突然明白现代科学所持的否认灵魂说的态度是完全荒谬的。即使如此,他凭借着传达真相的肉性嘴巴却已经无法与他的灵魂达成一丝半缕的联系。当一万个人坚持同一学说而只有一人异于他们,这是否意味着一万人所坚持的学说就是正确的呢?同样,多数人没有见过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吗?从古至今,人文体系观点纷杂各异,后人不断否定前人,构成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悖论。
这样的思考方式,实际上是在证明男主人公已经恨透了这个各自为政的世界,公然对他们表示不满和敌视,他将把所有的俗人都作为他的敌人,而他自己肯定就是个失败的英雄,结局是两个:要么多年来遭受世人耻笑,要么人们几乎在一天时间内就忘记了他的存在。
哎,
嗳,
唉。
“喂”僧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哦”他回答。
他们一高一矮地走出大雄宝殿。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院墙上方的树木轻轻摇曳,挥出一群晨飞的鸟雀,万丈光芒染红了它们的翅膀,看上去像在滴着美丽的血液,在空中盘旋飞舞着的是一朵朵奇异的花朵。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花二为什么这样红?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耐子还在睡吧?他想,也许已经死掉了也未定。睡着然后死掉是最幸福的,这种死亡方式是模糊的,从活着到死去的界限是消泯了的。如果耐子死了他会伤悲吗?他不知道,因为这事情从未发生过,他不敢作出判断。传说睡着死去的人都是有福报的,没有痛苦,没有躯壳龟裂灵魂出窍的挣扎和痛苦,死后必然会上天堂。他们身穿白色羽衣,失去各种感觉却不觉得枯燥寂寞。这听上去倒像一个纯粹的笑话,你说是不是?听到了就应声,别没反应啊?他对自己说,但没发出声音。
要学会观看自己的杂念,看它从何而来,向何而去。僧人漫不经心地告诫他。
是吗?他问。
十六。
于是,他内心杂念丛生,正像蝴蝶谷中无数扇动着的翅膀,昆蛾的躯体在空中自由翻转,随意改变飞行方向和角度,身上的鳞粉在阳光中漫洒。
当年,他是风月场中老手,过着花遮柳护的生活。尽管主人公其貌不扬,但是身边总不缺少女性,这些女性,从年龄上说,有豆蔻少女,有待嫁者,有少妇,岁数从16岁到35岁不等。从身份上说,则有高中女生,有为人妇者,有离婚多年的世故女子,,他所交往过的女人们,像数学中的线段,虽然线段前后两点勉强连接着,马虎地显示出生命还在模糊不清地延续,但是不自然,不规则,有明显衔接的痕迹,使局外者看了,颇为别扭。当他与这些女子亲密接触(从外围性的试探到深入性的刺射)的同时,他的身体也被她们或默默或狂野地品尝和咀嚼,肉体的欢乐在瞬间产生共鸣,多余的心理能量得到释放,长时间的伤害却在离别后被岁月的镜片放大,留给他的是无穷的迷惘和沮丧,他觉得自己对整个世界越来越难以理解和把握。
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难道只是将时光浪费在控制或附和外部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虚无而陌生的肉体吗?每天清晨醒来,他点上一支烟,对着镜子里的日渐苍老的容颜,觉得自己离自己越来越遥远,这难道会是他?这不是他。难道生活中的他仅是一个柔弱的梦,一团浓缩的药棉,是那么的不堪一击?而包在他心灵外部的硬壳正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剥蚀,血肉模糊地挂在城门上示众。
当他挣扎在内部的海洋中那一刻,耐子在干什么呢?
耐子从自己的睡梦中惊醒,一只鸟站在窗棂外尖叫,早晨的阳光新鲜不晃眼,透过木格子窗栅,可以看见成群的野蜂,在寺院山墙后面的油菜花丛上空嗡嗡炫耀着有毒的阴茎。这些跟耐子乡下奶奶的村庄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奶奶一定还活着,耐子想。活在人间不一定比活在天堂差。
她的脑海一片空灵,觉得耳朵长出鹅黄的羽毛,额头上涂了滑腻的淀粉,嘴唇湿漉漉的,仿佛在睡梦中被一只天鹅吻过,所以,舌头上留有北方冰川湖水的清凉。
她回到乡下,绕过奶奶的石房子,穿过一大片桔林。在海边,那是她的避难所,风大得很,礁石上不长其他花朵,只长浪花。她只想一个人不被打搅地呆着,默默地躺在悬崖上,享受孤独,她实际上就是一个孤儿,她没有父母,她没有春暖花开的感觉。她从奶奶口中得知,村里人称这一带叫鹰嘴岩,除了死去的老人被家属抬着从高高的悬崖上扔下去海葬外,一般情况下这里渺无人烟。为了增加被抚摩的面积,她甚至脱下斜纹衬衫,解下乳罩,放到身边的野蒺藜上,而她本人放任自己刚发育完整的乳房肆无忌惮地裸露在空气中,是否使人联想到缺少羞耻感,是否会被无意间从这里仓促经过的年轻人,误认为是一朵准备绽放的花苞,迎着虚空,设想美好欲望的到来呢?
他,他,她,耐子预感会出现第二个她。这样故事就能得以延续,而她也能从埃及艳后的傲慢中清醒过来。她下了床,打开门,才明白现在身处一座寂寞的古寺。
她看见他们站在大雄宝殿前的铜鼎前,那位僧人则对着他指手画脚,嘟哝着什么。她没听清楚僧人在说什么。
他当然听清楚了。
僧人耷拉着脑袋说:中午时分我侄女会到这里来。这里环境好,复习功课效果也应该不错。说完,微微一笑。
是吗?他漫不经心地的回问,如果这时候跑过来一条毛茸茸的狮子狗,他会有什么反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