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盲艄公》叶溪水
我刚跨出中学校门,试探着踏入社会,第一个工作地点便是三门县的边疆——小雄。
夏日拂晓,我跟在父亲的后边出发,一路骄阳,一路山岭,一路紧走慢赶,一路大汗淋漓,待登上仙岩岭头,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父亲指着远处茫茫的地方对我说:“那是浦坝江。过了江,山后面就是小雄了。你慢慢走,一路小心。”
别了父亲,我怀着茫然的心情,踏着陌生的道路,不时眺望远处迷迷蒙蒙的浦坝江,顾不得去想未来会怎么样,只是急切地盼着渡过江去。
海边的路真是难以估摸,看着在眼前,走起来却弯弯绕绕数小时,等到一阵雷雨把我淋成落汤鸡才到达江边。这时,已是夕阳衔山了。
浦坝江,好阔的江啊!江天寥廓,江雾蒸腾,江水浑黄,江鸟翻飞,江船点点,江风习习,人称是“十里浦坝江”,一点也不夸张。远处,村庄依稀;近处,浊浪拍岸,一叶小舟孤独地横着。
四周是这般空旷静寂,除去涛声、鸟声,没有一个人影。我开始慌了。眼看太阳就要落下,又不见船老大,那怎么好?我焦急地放开喉咙喊叫:“有人吗?我要过江。”连叫了两声。这时,只见附近芦苇丛中一间破草房里钻出一个人来,头戴箬帽,光身赤脚。这下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
待他走近一看,我不禁吓了一跳:怎么是个瞎子?此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两眼眼坑深陷,有眼无珠,眼睑外翻有裂痕,坑内浊水汪汪。我的心立刻颤抖起来。我想到刚才路上父亲说过的话:“海边的人好多解放前都当过‘绿壳’,很凶。”看眼前这个人,十有八九当过强盗,眼珠也极可能是被人挖的,不然,怎么会这个模样?正当我抖瑟着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只见这个人已上了船,并且开口:“来,上船。”
我迟疑着,心里打着鼓:这个人这么可怕,我怎么敢上船?《水浒传》里有个“船火儿”张横,他在浔阳江上摆渡抢劫,要给宋江吃“板刀面”。眼前这个人会不会是今天的张横?再说,一个瞎子怎么撑船?非翻到江里去不可。可是,天马上就要暗下来,我不上船到哪里去?我开始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这时,我真希望父亲能在身边。
时间不等人,华山只有一条路。我回过头一想,这个人虽是瞎子,但走起路来与亮眼人没有什么两样。他既干摆渡这个活,看来不是头一趟,他能把别人渡过来,也能把我渡过去。我只有极简单一个行李卷,根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即使真是“绿壳”,也不会抢到我这个嫩声嫩气的大小孩身上。想到这里,我把心一横,开始缓慢地往船边移动。
一上船又是一惊,这个船才三四米长,像个“豆荚壳”,宽不过两米,中间插着一根毛竹竿,下部垂着一片折叠的棕包布帆。这么个小船能渡吗?我真不敢相信。我感到今天真够倒霉的了:有生第一次坐船,碰到船老大竟是瞎子,渡船又是“豆荚壳”,加上自己是一只“燥地鸭”,根本不会游泳,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豆荚壳”缓缓地调了一个头,在这个瞎老大的操纵下,开始起航了。俗话说:“撑船老大,屁股向外。”瞎老大左手搭在橹柄上,右手握着橹绳,两脚左前右后地站着,身子一俯一仰地摇着橹,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船体也有节奏地左右晃动。
船到江心,江水变蓝,风浪加大了。瞎老大才放下橹杆,走到中间的竹竿下,拉起帆绳,篷帆张起来了。他坐在船尾仰头“望”天,神情十分专注,一手扯着帆绳,一手掌着尾舵,动作显得驾轻就熟,十分得心应手。
风鼓着帆,帆推着船,速度更快,浪花更大,“哗,哗”的声音更响了。这时,船体猛烈地与江水碰撞,“嘭,嘭”的声音震得我心底发毛,担心小船会粉身碎骨。船体有时又不同幅度侧身,船舷擦着江面前行,我的身子已经坐不住了,如果再倾斜一分一厘,江水就要涌进舱内,“豆荚壳”必将倾覆无疑……眼看着这一幕幕险景,我被吓得魂灵出窍,屁股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提起。这时,只听瞎老大开口:“小客人,不要害怕,身子要坐稳,两手要抓牢。”我老老实实地遵照他的话,两手紧紧地抓住船帮,两眼紧紧地盯着他,我把命都押在他的身上了。此时的瞎老大,不慌不忙,神态自若。他仍然仰头“望”天,神情泰然,似乎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是在用心用耳用感觉用经验把握着眼前的一切。最后,当然是有惊无险,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可我除去两个掌心吓出了冷汗,还有一个感觉就是:这个瞎子哪里是人间老大,他简直是浦坝江的精灵。
江水渐渐由清转黄,“豆荚壳”渐渐地靠近岸边了。只见瞎老大放开帆绳,降下帆篷,重又操起橹杆,左右几下,船停下来了。但这里离岸边有二三十米距离,只困海水退潮,船无法靠岸。我正为上岸发愁,只见瞎老大跨腿下到水里,把系着缆绳的木棍往泥里一插,然后走到我的身边,轻声而亲切地说:“来,小客人,我背你上去。”
我感激地伏到瞎老大的脊背上,江水没到他的腰部。他循着小港汊,一步一步地往前趟。到了岸边,他把我放在黑色礁石上。此时,天已渐渐地暗下来,岸上还有几个客人等待过江。他二话没说,背起一个老太婆,又一步一步地往回返,取了我的行李卷后又趟回来,接过我递给他的五分纸币,又背着一个小女孩,一步一步地趟回去……
我站在嶙峋的礁石上,心里无比感动。我想,这个我刚才还怀疑他是坏人的瞎老大,其实是个大好人,相貌虽然丑陋,心地却十分的善良,“人不可貌相”啊!我已不再去探究他的眼睛是为盗而伤还是为情而伤。
今天,我又把瞎老大与《巴黎圣母院》中的加西莫多联系起来,二人都貌丑而心美。但是,假若瞎子老大真是为盗而伤,那么他比加西莫多更难能可贵,因为他已经过新时代的洗礼。
瞎眼老大姓柯,浦坝村人。